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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仑18
前情提要
梁萧与莺莺、晓霜才从蚩尤林中逃脱,又被毒罗刹以五行散制住,后经花晓霜求情,才得以脱身。柳莺莺限定梁萧三日之内在她和花晓霜中间做出选择,梁萧茫然无措。在得知赵昺有难后,梁萧一众人杀到海上相救,与不明就里的云殊发生冲突,并和欲要活捉宋主的贺陀罗等人生死相搏。花生为救赵昺、哈里斯,半悬在空中,摇摇欲坠......
烟波微茫
晓霜赶上前来,见三人安然无恙,松了口气,但不见了陆秀夫,知道他必已落水无幸,心头一痛。她抬眼望去,却见无数宋军士卒在海中挣命,惨呼声响彻云端。她骤然看见这世上最可怕的惨状,偏又无力阻止,只觉心如刀绞,泪水止不住落了下来。
花生见她望着远处流泪,叫了一声,也不见答应,心头越发害怕,手足发抖,也禁不住流出泪来。
此时间,那舱板吃不住三人重量,"咯"的一声裂了。哈里斯心头一颤,慌道:"小师父,快带我上去。"花生也不答话,咧嘴直哭。
哈里斯见状,心中惊疑,哀求数声,眼见无效顿时焦躁起来,"小畜生,小贼秃"地一阵大骂。
花晓霜听得哭骂声,方才还过神来,拭泪道:"花生你哭什么啊......"话音未落,便觉背后劲风乍起,掠来掠去,迅快至极。
忽听梁萧冷声道:"你们再上前一步,我便让和尚放手,左右拼个同归于尽。"花晓霜正自六神无主,听到他的声音,大感宽慰,回头瞧去,只见梁萧与柳莺莺并肩而立,贺陀罗则铁青着脸,与阿滩站在左近,云殊独站右方,五人鼎足而立,相对怒视。
梁萧不敢大意,目视对手,叫道:"花生,拉人上来。"花生仍是不敢稍动。柳莺莺见大敌当前,小和尚却如此脓包,心头火冒,叱道:"你再不上来,我可踢你下去喂王八了。"
她说着伸足便踢,花生吃了一惊,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,反手一撑,便跃上船板,顺手将哈里斯与赵昺也提了上来。
哈里斯早有准备,一上甲板,飞足便踢花生面门,花生猝不及防,匆匆把头一低。哈里斯收足不及,踢中花生光头,只觉足背剧痛,不由"啊哟"大叫,急忙变招,运膝顶他胸口,忽觉足上一紧,右足又被花生拿住,还要挣扎,花生内劲由足经脉直透过来,哈里斯浑身一软,瘫在船上。
云殊、贺陀罗见状,双双扑上。梁萧与柳莺莺换了个眼色,一个抓起哈里斯,一个抱住赵昺。那二人心头一紧,各各止步。
贺陀罗寒声道:"你要怎地?"梁萧道:"你不动手,我也不动你儿子。"贺陀罗略一沉吟,颔首道:"好!洒家认栽!"梁萧知他口是心非,但忌惮他武功了得,也不敢过分相逼,微一冷笑,回眼望去,只见元军战舰密密麻麻蜂拥而来,便向云殊道:"你号令水手,向南行驶。"
云殊恨得牙痒,但此时兵败如山,赵昺又落入人手,一时慌乱,心道:"他为何不径自向北驶入元营,却向南做什么?"他一转念,但觉如此一来,对自己终究有利,冷笑一声,进了船舱,命水手扬起风帆,向南驶去。
梁萧见船已启动,提着哈里斯与众人退入舱内。这艘战船本由海船改造,甚为长大,分为三部,前舱起居,后舱储藏,底舱作为水手寝室。
贺陀罗待梁萧入内,方与阿滩进舱,靠着舱板坐下,一对眼珠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,神色阴鸷。
梁萧也暗自发愁:"这老贼武功太高,留在船上终是祸胎,须得想个法子除去,才是道理。"众人各怀心事,船舱中一时静了下来。
赵昺早已吓昏了,花晓霜施以针灸,才悠悠醒过来,哭了几声,忽地望着梁萧道:"叔叔!"
梁萧还过神来,向他笑笑,将他小手握住,但觉入手冰凉,瘦小堪怜。赵昺被他握住手,只觉有了依靠,平静下来:"叔叔,婶婶还好么?"梁萧一愣,花晓霜的脸色却倏地惨白。柳莺莺也听得分明,秀目中透出惊怒之色。
梁萧默然半晌,终不忍说出真相,叹道:"她还好。"赵昺奇道:"哪......哪怎么不来看我呢?婶婶那晚说过的,要来看昺儿!"梁萧胸中一痛,惨笑道:"她不得空......我替她瞧你,还不好么?"
赵昺露出失望之色,在怀里摸索一阵,摸出一团枯草来,隐约可辨出是个草编的雀儿。梁萧记得那日分手之时,自己编了两个雀儿,分送他们兄弟,如今草雀仍在,人已非,不觉黯然道:"你还留着?"
赵昺望着草雀儿,忽地泪水一点一滴落在上面,道:"我和哥哥都喜欢,可惜被压坏了。"梁萧道:"到了岸上,给你做一百个也成。"赵昺面露喜色,收泪点头。
花生探头一觑,两眼放光道:"俺也要玩。"梁萧皱眉道:"你年纪一大把,也玩小孩儿的物事,不害臊么?"花生一怔,悻悻地说不出话来。
却听赵昺道:"光头叔叔,我若有一百个,就分你五十个,一人一半好啦!"梁萧暗暗点头:"这孩子人小,气量却不狭隘。"
花生闻言喜道:"俺不要这许多!一个就成。再说,俺不是光头叔叔,俺是和尚。"赵昺瞪大双目,奇道:"你是和尚吗,骗人么?"众人不禁莞尔。
花生急道:"小孩尽瞎说,俺不骗人,俺真是和尚。"他为表所言不虚,双手在光头上摸了又摸。赵昺摇头道:"不对啊,我见的和尚比你机灵多啦,还会念经,你会不会念经?"花生摇头道:"俺不会。"赵昺道:"那就是了,母后说:‘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’,你会撞钟吗?"花生更是茫然,再度摇头。赵昺皱眉道:"你又不会念经,又不会撞钟,还算和尚么?你骗人啦。"花生大窘,瞪起环眼道:"俺从不骗人!师父说俺是,俺就是,不是也是。"他虽无恶意,但赵昺瞧他瞪眼,甚是害怕,顿时低头不语。
梁萧笑道:"昺儿,和尚也分两种,你见的是家养的和尚,才会念经撞钟,他是野生的和尚,除了喝酒吃肉,什么都不会。"
花生一拍大腿,弯眉笑道:"是啊是啊,师父说啦,肉好吃,酒好喝,野和尚做来最快活,念经撞钟累死人,家养的和尚做不得!"赵昺听他两个一唱一和,半信半疑,目光一转,瞥着白痴儿,问道:"叔叔,你会编狗儿么?"梁萧笑道:"但凡你想得到,我就编得出来。"
赵昺好不欢喜,指道:"好呀,我要一条狗儿,一只小猫......"梁萧道:"草做的有什么好?真的才好呢!"赵昺喜道:"我......我能玩真的?"梁萧道:"是啊。"赵昺摇头道:"母后不许玩的。"
梁萧听他说起母后,神色黯然,也不由心中一酸,叹道:"现今我说了算。"他将白痴儿叫来,赵昺怯生生摸了摸它的颈毛。梁萧又把金灵儿唤出来,赵昺喜不自胜,抱入怀里逗弄,向花生笑道:"和尚叔叔,我玩猴猴,狗儿让你玩。"花生摇头道:"狗儿好吃,不好玩!"赵昺听得糊涂,小眉头蹙了起来,心道:"狗儿也能吃?"
他迷惑之际,忽听柳莺莺冷不丁问道:"昺儿,你那婶婶长什么样子?"
赵昺一怔,想了想道:"她很好看,可没你好看。"他指着晓霜,笑道,"但比她好看些。"花晓霜脸上血色也无,低了头去,柳莺莺却美眸生寒,瞪向梁萧,见梁萧低头不语,更当他心里有鬼,越发气苦,正欲发作,忽听舱外一声巨响,仿佛霹雳大作,船身随之震动,摇晃起来。
梁萧神色微变,腾地站起,但听船尾又是一声响,似是弓弩发射之声,这般此起彼伏,响了数声,云殊脸色阴沉,走入舱内,沉声道:"鞑子追上来了。"梁萧道:"多少船只?"云殊冷道:"打沉一艘,还剩十艘,正发炮石过来,只怕再过片刻,这船也要沉了。"
贺陀罗长身而起,击掌笑道:"各位再不投降,更待何时?"云殊双眉陡立,凛然道:"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大丈夫死则死矣,岂可屈膝投敌?"
贺陀罗为他目光震慑,一时语塞。云殊冷笑一声,拂袖而出,梁萧抓起哈里斯道:"我们也去看看。"柳莺莺被战事岔开问话,不便与他算账,狠一顿足,也来到船尾。
此时层云蔽天,北风正厉,只见十艘黄鹞战船鼓满风帆,向着大船包抄而来,一时间炮弩齐发,矢石纷飞。大船接连中石,损毁厉害,幸得船体庞大,一时半会儿尚无沉没之虞。
梁萧观望片刻,拾起一张角弓扯满,一箭直奔当头元船,将那帆上缆绳撕裂一半。元军尚未明白发生何事,梁萧第二支箭又已射到,这箭来势更狠,将缆绳截成两段。船帆忽失牵挂,"哗啦"坠下,元军惊怒交集,齐声叫骂。那船无风可借,顿时来得缓了。
云殊心头暗凛:"一箭中绳已然极难,两箭射在同一方位,更是难上加难。我与这厮数度交锋,骑射尽落下风,今日看来,输得倒不冤枉!"他正思忖间,忽听身后哗然大响,回头一看,本船的三张风帆同时落下。
云殊心头一沉,只听梁萧叱道:"贺陀罗,滚出来!"俄顷工夫,但听一声长笑,贺陀罗自舱内慢悠悠踱出来,哈哈笑道:"平章大人有何吩咐?"梁萧怒道:"哈里斯在我手里,你不怕儿子送命吗?"他足尖抬起,对准哈里斯脑袋,只须轻轻一送,哈里斯头开脑裂,决然无疑。
贺陀罗神色不变,笑道:"洒家没做亏心事,自然不怕鬼敲门。梁大人当世英才,行事总要讲个理字。方才洒家坐在舱里,那可是没挪一下屁股。哈哈,我知道了,想必是本船那些水手吃里扒外,放下风帆,然后跳海逃走了。阿滩尊者,你说对不对呢?"他嘴里打着哈哈,阴狠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透将出来。
阿滩笑道:"对啊,对极了。" 柳莺莺啐道:"你们杀人放帆,还要狡辩?"贺陀罗笑道:"无凭无据,岂可胡乱定罪?姑娘现在说说,还不算什么,倘若做了大官,金口一开,可要冤杀多少百姓?哈哈,敢问姑娘,你哪只眼睛瞧见在下杀人放帆了?"他一字一句扣着柳莺莺的话头,柳莺莺明知他杀光水手,放下风帆,却苦于没有亲见,难以辩驳,莲足一顿,心中大为恼火。
梁萧一时大意,让贺陀罗趁乱杀人放帆,铸成大错。但眼下形势危急,无暇分辩,大船航速骤减,敌人逼得更近,当即怒哼一声,扯起角弓,凝神指定,只待元船进入射程,便发箭射帆。元军吃过一回苦头,也变得聪明起来,始终远远缀着,只不靠近。
如此僵持片刻,忽听赵昺惊呼道:"哎呀,不好啦,海里冒出小山来啦!"众人斜眼瞥去,却见远方海面上凭空出现一座黑黢黢、光溜溜的小岛,不由俱感惊奇:"方才还波涛万里,怎地突然多出一座小岛?"
众人忽见岛上喷起一道泉水,高及丈余,八方喷洒。柳莺莺倒抽一口冷气,惊呼道:"哎呀,这岛会动!"大家定睛一看,小岛果然在缓缓漂移,向元船逼近。
却听云殊冷笑一声,道:"什么小山小岛?分明是一头大鲸。"赵昺奇道:"什么叫大鲸......"话一出口,忽又撅起小嘴道,"我才不与你说话呢。"云殊闻言,心里蛮不是滋味。
此时,元军也看见巨鲸,纷纷骇呼。这些士卒来自北方,对这海中巨兽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,顿时惊恐起来,张弓乱射。那巨鲸挨了两箭,忽地尖声长鸣,沉入水中,再度浮起时,已在战船之下。元船轻小,被它背脊一顶,顿时翻转过来,士卒如下锅的饺子般落入海里,挣扎哀号。他船元军大呼小叫,引弓放箭,那巨鲸再度下潜,出海之时将两艘齐头并驶的元船一起顶翻。元军惊惶至极,一面呼喊放箭,一面转橹回逃,巨鲸发出尖声鸣啸,时沉时浮,紧追不舍。
半晌工夫,元船又被顶翻六艘,仅剩一艘,惶惶若丧家之犬,急急若漏网之鱼,扯满风帆,霎时间逃得不见踪影了。
这轮人鲸交战,惊得诸人目瞪口呆。云殊脸色一喜,忽向赵昺一膝跪倒,高叫道:"圣上洪福,天降神鲸,可见大宋国运未绝,还能补救。哈哈,还能补救......"
他数月来连遭惨败,忽然逢此吉兆,激动得语无伦次,如癫如狂,两眼蓦地流出泪来。赵昺大吃一惊,颤声道:"你......你说什么,我......我都不懂......"云殊大声道:"天佑大宋,大宋决不会亡,哈哈哈......"他快意莫名,欲要纵声长笑,谁料笑声却是说不出的低沉喑哑,好似夜中枭啼。赵昺瞧他这般笑不像笑、哭不像哭的模样,心中害怕至极,紧紧抓住晓霜的衣衫,浑身颤抖。
贺陀罗不料堂堂大元水师,竟被一头巨鲸冲得七零八落,张大一双碧眼,颇觉难以置信,听得云殊之言,不觉心头一动:"莫非当真是天佑大宋?他妈的,若不是老天弄鬼,为何节骨眼上,却偏偏来一头混账鲸鱼?"
他正自惊疑不定,忽听梁萧冷笑道:"你说它是神鲸,它可未必认得你大宋,仔细瞧瞧再说!"贺陀罗举目一看,却见那头巨鲸掉了头,向着大船游弋过来,转念间神色陡变,脱口道:"难道说,它把我们也当作敌人了?"梁萧冷笑道:"算你明白。"贺陀罗眼珠乱转,神色极其阴沉。
云殊虽是不信,可见那鲸鱼越来越近,也不由心中擂鼓,觑向晓霜,见她呆望巨鲸,无有防范,顿时心头一动:"圣上清白之躯,就算一死,也决不能与奸贼死在一起?"他想到此处,呼地一掌,拍向晓霜面门。
花晓霜觉出掌风,猝然一惊,但云殊无意伤她,这掌只是虚招,尚未用老,右爪疾出,扣住赵昺肩头,将他抓过,左掌倏地圈回,"砰"地接下花生一拳。
花生一晃,云殊也倒退半步,厉声道:"好和尚。"他喝声未落,头顶风声乍响,梁萧发声断喝,一掌拍到。云殊并不后退,身形微挫,挥掌上迎,掌力方接,他身子忽转,正是一招"天旋地转"。梁萧掌下发虚,劲力尽被卸在一旁,方要变招,忽听柳莺莺发声娇叱,显然遭遇强敌。他回头一瞥,只见柳莺莺踉跄后退,俏脸煞白,贺陀罗一脸诡笑,已将哈里斯夺回。
梁萧弃了云殊,跃到柳莺莺身旁,握住她手,急道:"没事吧?"他内力源源度了过去,助她化解贺陀罗的蛇劲。柳莺莺见他面露关切之色,双颊微微泛红,忽地神色又变,摔开他手,冷冷道:"放尊重些!你有妻子,还来惹我做什么?"梁萧愣道:"你说什么?"
柳莺莺涨红了脸,怒视他道:"还不承认吗?那小孩子叫你叔叔,又说有个婶婶,哼,叔叔婶婶,难道不是一对夫妻?梁萧,我当你是个好汉子,你......你却当我是笨蛋,是傻子......"说到这里,她眼里已泛起迷蒙泪光。
梁萧见危机四伏,大敌当前,柳莺莺却偏偏来算旧账,心中气恼,耐着性子道:"这事另有别情,以后再说。"柳莺莺怒道:"不成,你不说明白,我便不放你。"说着伸出素手,反将他牢牢拽住。
贺陀罗见他二人纠缠不清,喜不自胜。他奸商出身,精于算计,权衡当前三方,梁萧一方与己实力相当,贸然动手,讨不得好。云殊武功虽高,却只得一人,手中多了赵昺,更添累赘,若能将他击毙,以赵昺作为人质,又能要挟梁萧等人,可谓一石三鸟之计。他算计已定,忽地两眼望天,口中打个哈哈,左拳倏抬,拍向云殊。
这一下变起俄顷,云殊不及转念,一缩身,以"归元步"闪避。贺陀罗数度与他交手,对其武功了然于胸,此时占得先手,纵声长笑,左拳横扫,将云殊逼住,右手反出,撤下般若锋来。
这般若锋本是贺陀罗自创兵刃,与之相合的还有一路"大自在天之舞",威力奇大,他视为生平绝技,从不轻使。初时他与梁、云二人交手,自重身份,未用兵刃。现今他自忖不出绝招,难以速胜,梁萧势必上前搅局,情急下方使出压箱底的本事。
他将般若锋凌空一抖,向云殊劈下,却是单刀刀法。云殊缩身避过,还了一招"魍魉问景"。贺陀罗手腕陡翻,般若锋前探后勾,又变钩法,锁拿云殊手腕。云殊不料他刀中带钩,心头暗惊,收掌后退。贺陀罗如影随上,招术忽刀忽钩,乍听裂帛声响,云殊衣襟着了一下,断成两截。赵昺身处斗场,惊得双眼紧闭,只觉得四面八方气流回旋,刮得面皮生痛,心头一骇,哇地哭了起来。
梁萧恼恨云殊偷袭,不愿出手相帮,但听得赵昺哭声,一颗心顿又软了,只觉柳莺莺玉手津津生汗,侧目一看,见她盯着云殊,微有关切之色,不由心头一酸,冷道:"你嘴里跟我怄气,心里却在意那姓云的么?"
柳莺莺脸色陡变,扔开他手,厉声道:"你放屁......"她眼里泪花滚来滚去,高声道,"在意他又怎样啦?你能找妻子,我便不能找情人么?你是我什么人啊,我在意谁,要你来说嘴么?"梁萧心往下沉,哈哈一笑,冷冷道:"不错,你在意谁,不用我说嘴!但你记住了,我不是救他,更不是帮你!"他忽地伸腿挑起地上散落的一杆长枪,迎风抖出,向贺陀罗背心疾刺过去,朗声道:"白刃对空拳,不害臊么?"
他先刺后喊,枪尖与叫声同时抵达,看似光明正大,实则近乎偷袭。贺陀罗心中暗骂,般若锋反手挥出,如风车般滴溜溜一转,顿将枪尖绞落。梁萧不料般若锋竟有如此妙用,赞道:"好功夫。"也不收势,手中长枪向下一沉,蓦地横扫,正是"太祖棍法"中的一招"横扫千军"。
"太祖棍法"于大宋一带流传极广,宋太祖赵匡胤以一条杆棒打下四百座军州,凭的就是这路棍法。后世学武者大都会使,但同是一路功夫,不同人使来威力大有不同。只见梁萧一棒在手,便如苍龙戏水,野云孤飞,往往于极寻常的招术之中,生出极不寻常的威力来。
二人惊鸿般拆了数招,难分胜负,贺陀罗久斗不下一路"太祖棍法",不觉焦躁起来,白眉倒立,般若锋忽地大开大阖,宛若飞雪漫天,无所不至。
只听刷刷刷异响连连,杆棒节节寸断,顷刻间仅余四尺。梁萧长笑道:"中土英才辈出,岂止赵匡胤一个?"谈笑间,他举棒数振,潇潇洒洒脱出"般若锋"的利刃,刺向贺陀罗胸口。
贺陀罗不由脱口叫道:"好家伙,棍法不成又用剑法么?"这路"归藏剑"远非"太祖棍法"可比,贺陀罗不敢大意,挥舞般若锋,凝神对敌。
云殊挥拳逼退哈里斯,忽听梁萧之言,顿时心血上涌:"这奸贼虽然可恶,但这话说得极是,我中土英才辈出,岂有灭亡之理,假以时日,定可扫灭鞑虏,中兴汉室......"他心中激动不已,低头望去,却见赵昺小脸煞白,双目紧闭,早已惊得昏了过去。云殊心中暗叹,忽觉大船猛震,船上众人无不东倒西歪。云殊站定,心下骇然:"不好,那头鲸鱼真来作怪了。"
梁、贺二人被这一震,各自退开。贺陀罗定住身形,毒念陡起:"他妈的,都是姓梁的小子坏我大事。洒家会有今日,全是拜他所赐。"他暴喝一声,般若锋横劈竖斩,直扑梁萧。梁萧拆了两招,足下又是一震,船身再倾。梁萧动念奇快,借此倾斜之势,足下一转,到了贺陀罗身侧,挥棒刺他"五枢"穴。
这招合以天时地利,贺陀罗躲闪不及,长吸一口气,"五枢"穴忽地陷落三寸。梁萧这一棒本已刺到他肌肤,忽觉棒下一虚,错愕间贺陀罗掷出般若锋,向他面门扫来。
梁萧不及转念,双腿钉地,上身疾仰,只觉般若锋掠面而过,刮得面皮生痛。他避过这招,心道贺陀罗兵刃脱手,正该趁虚而入,身形未稳,杆棒挽出一朵平花,刺向贺陀罗胸口。谁料贺陀罗反手一招,那般若锋就似养熟了的鸽子,竟又飞回到他手中。梁萧收棒不及,般若锋寒光数闪,咯咯两声,杆棒断为三截。
贺陀罗这一放一收,正是"大自在天之舞"的杀招,以此破敌,从未有失,他当下左掌再吐,正中梁萧右胸,梁萧闷声惨哼,翻出丈余,立足未稳,身侧一股劲风全无征兆,忽然袭来。
这一掌来得迅猛突兀,梁萧即便全神防备,也不易避开,何况此时他才遭重创,全无抗拒之能。一刹那,只觉腰间剧痛,身不由己抛起两丈,直向海中落去。下坠之际,他蒙眬看见云殊立身船头,一手握拳,神色说不出的阴鸷。"我救他,他竟伤我?"梁萧心中一阵狂怒,一道殷红的血箭夺口而出,耳听"哗"的一声,海水冰凉,从四面涌来,硬生生将他拉扯下去......
云殊瞧着梁萧落海,心头"怦怦"直跳。方才梁萧退后之际,竟将腰后送到他面前,他头脑一热,忍不住挥掌暗算。眼瞧这生平大敌遭此灭顶之灾,心中既兴奋无比,又觉怅然若失。他仰首望天,心道:"苍天有眼,娘亲姊姊、众位同门、方老前辈、大宋千万将士,这恶贼终于死啦......终于死啦......"想着不觉长笑出声。
云殊只笑了一声,便听尖声惨呼,一道绿影自旁掠过,直向海中扑去。他见是柳莺莺,忙伸手拽住。
柳莺莺在昏乱中,给他扣住肩膊,欲要挣扎,又觉浑身虚脱,提不起半分气力,双膝一软,伏在舷上,惨呼道:"梁萧啊......"却见海水碧沉沉一片,哪儿还有半个人影,顿觉阵阵晕眩,两耳嗡嗡作响。
她瞧着海面傻了片刻,忽听花生的呼声若断若续,悠悠传来:"......别吓俺......唉哟,晓霜要死啦......要死啦......"又听贺陀罗高声笑道:"云大人与洒家当真默契,哈哈,用你们汉人的话......叫什么来着,对,‘天衣无缝’,哈哈。这掌使得当真妙极,梁萧这厮定然不活啦......"
柳莺莺听到这里,只觉一个声音在耳中反复激荡:"不活啦......不活啦......不活啦......"一时间,她心头似有千万根钢针刺扎,痛苦难忍,蓦地厉声娇叱,玉掌圈转,回击云殊胸口。
云殊避过她掌势,正色道:"柳姑娘!梁萧大奸大恶,人人得而诛之......""你放屁......"柳莺莺纵身跃上,双掌乱挥,尖声叫道,"他拼了性命,就为救你怀中孩子。他是坏人,天下还有好人吗?"
云殊听得这话,心神微震,躲开她的七掌八腿,回想起梁萧的种种举动,也不觉迷惑起来。
贺陀罗冷眼旁观,心中却是乐不可支,暗忖梁萧中掌落海,必无幸理,那头巨鲸也再未来撞击船底,想是船大且沉,不易翻转,鲸鱼体形虽巨,却是无知蠢物,一受挫折,便即放弃。如此便去了两个麻烦,倘若柳莺莺再和云殊来个鹬蚌相争,真是上上大吉,但见云殊神色迷惑,只恐他被说动,眼珠一转,叹道:"是啊,说起来,梁萧确是个难得的好人,可惜啊可惜,‘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’啊。"他这么颠而倒之一说,云殊胸中怒火陡升,暗骂道:"你这胡儿就是天大的祸害,你说的好人会是什么好货色?"
云殊新遭亡国之惨,心性大变,寻思道:"梁萧那厮大奸大恶,杀了他万无错理,若不是他攻破襄阳,我大宋会有今日么?"刹那间,满心疑惑尽都抛至九霄云外,忽地一掌将柳莺莺震退三步,沉声道:"杀了便杀了,我云殊做事,从不后悔!"一时按腰仰首,神气凛然。
柳莺莺瞪着他,双目冰冷,眉间腾起一股浓浓的戾气。云殊瞧得心惊,凝神防范。
两人正当对峙,忽听花生哀哀哭道:"......活过来啊,晓霜活不了啦......活不了啦!"柳莺莺侧目望去,只见花晓霜牙关紧咬,面色惨白,眉间透出青黑之气。她这般情形,柳莺莺也见过几次,心知她必是看到梁萧堕海,伤心过度,以致痼疾发作,性命危殆。
柳莺莺万念俱灰,本想与云殊以死相拼,但瞧得晓霜这般模样,心头没来由一软:"小色鬼固然可恶,却始终待她很好。我若见死不救,小色鬼地下有知,必会怨我......"她一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意,但这念头只是一闪,心肠复转刚硬,"不成,我若救了她,岂非自个儿犯贱么?"可她转念又想,"我随小色鬼死了,做对短命鸳鸯也就罢了。若她也去了阴曹地府,岂不又会纠缠不清,倘若这样,与其让她送命,不如让她孤零零一个人活着受罪......"
霎时间,她心里种种念头激烈交战。终于长叹口气,冷冷道:"花生,你左掌按她‘天泉穴’,右掌按‘阳池穴’,慢慢度入内劲,不可急躁!"花生早已束手无策,听得这话,想也不想,立马施为。他内力浑厚,真气所至,花晓霜眉宇顿时舒展开来。贺陀罗一心要让两方自相残杀,当下也不阻拦,饶有兴致地负手旁观。
柳莺莺见花晓霜面色转红,点了点头,又道:"双手换过,右掌按‘阳池’,左掌按‘天泉’。"这本是花晓霜病时梁萧所用的法子,柳莺莺是有心之人,不比花生浑浑噩噩,见过一次,便已记住。
花生依法办理,"大金刚神力"至大至刚,恰能压制阴毒。片刻工夫,花晓霜"嗯"的一声睁开双眼,一顾四周,泪水夺眶而出,颤声道:"柳姊姊,他......他不在了么......"换作平日,她嘴里再甜,柳莺莺也未必心软,但此时二人同失至爱,同样凄惶,柳莺莺乍听这声叫唤,不由双目酸热,身子哆嗦两下,忽将晓霜一把搂入怀里,放开嗓子,痛哭起来。
花晓霜呆呆任她搂着,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,但此时此地,身子偏似遭劫后的房屋,空空如也,一滴泪水也流不出,种种旧事从心上掠过......
少年相逢,同桌教算,遭逢强敌,舍身相护,崂山再遇,并肩行医......梁萧的一举一动,一哭一笑竟是那般清晰,便如方才发生。她忽觉一阵倦意涌上,真想合眼一睡,醒来时梁萧定已立在面前,为她拭去泪痕。不过,就是这等荒诞念头也难如愿了,她分明感觉得到,柳莺莺十个指甲深深陷入自己肉里,痛楚阵阵刺入脑海,不断提醒着她:"梁萧死啦,梁萧已经死啦......"这念头转了数转,花晓霜心口一凉,两眼发黑,又昏了过去。
柳莺莺觉出晓霜身子变冷,急忙放开她,促声道:"快度内力!"花生应声而动,度过真气。俄顷,花晓霜身子稍暖,睁眼哭道:"姊姊,你别救我啦,我不要活了。"
柳莺莺面色一沉,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,厉声道:"胡说什么,没心肝的小东西,你不想给梁萧报仇吗?"晓霜挨了耳光,左脸顿时肿了起来,一愣神,含泪道:"我武功不好,打不过人。"柳莺莺道:"你不是连韩凝紫都打过了么?"花晓霜低头道:"那是萧哥哥他帮我......他不在了......我......我什么都不会做......"嗓子一哑,泪水又落了下来。
柳莺莺望着她哀痛虚弱的神气,只觉一道热血直冲入脑,按捺住心中伤痛,双臂环紧晓霜,耳语道:"没有梁萧,还有我,咱们齐心协力,什么都不怕。"花晓霜身子一颤,瞥了云殊一眼,摇头道:"我......我......不成的......"柳莺莺秀眉微颦,道:"也罢,你只须好好活着,报仇的事由我来做。"花晓霜彷徨无计,只好点了点头。
贺陀罗见柳莺莺迟迟不动,甚感不耐:"娘儿们啰里啰唆,成不了大事。"他鼻间哼了一声,道:"阿滩,你去转舵,哈里斯,你去升帆。"
二人应命。云殊喝道:"且慢,你要做什么?"贺陀罗哈哈笑道:"自是掉船向北了。"云殊面色倏沉,贺陀罗瞥他一眼,笑道:"常言道:‘孤掌难鸣’,云大人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?"云殊一怔,忖道:"仅他一人,我已不是对手,况且他有两个帮手,我却要顾着圣上......"他想到此处,不禁惨然,握紧的拳头竟也松了。
贺陀罗哈哈大笑,斜眼望向柳莺莺那边,心中盘算:"这女大夫是‘恶华佗’的弟子,那医家宝典《青杏卷》定要着落在她身上,洒家驻颜长生,还用得着。这绿衣女郎姿容秀冶,实为老夫生平仅见,若是废去武功,收为姬妾,当是人生一大乐事!哈哈!至于这小和尚,身怀‘大金刚神力’,和九如和尚必有关联,那老秃驴屡屡坏我好事,正要跟他算账,若能生擒小和尚,遇上老和尚时可是一件法宝......"他越想越喜,摸着光溜溜的下巴,脸上不由露出笑意。
花生不住度入内力,但觉晓霜体内阴毒渐退,心头大喜,正要一鼓作气,将其降服,却听柳莺莺低声道:"花生,那个白发老头儿不怀好意,就要动手啦。你千万听我招呼,否则糟糕至极。"
花生点点头,忽又憨憨问道:"梁萧掉进海里,还能爬上来吗?"柳莺莺一呆,惨笑道:"如果是你,能爬上来么?"花生环眼圆瞪,摇头道:"我掉下去就完蛋啦。"他说到这里,忽地打了个激灵,慌道:"啊,梁萧也完蛋了?"柳莺莺心中凄苦,也不及揣摩他的浑话,眼眶一红,微微点头,花生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,眼泪顿时涌了出来。
柳莺莺强按悲伤,轻叹道:"小和尚,不要哭,莫让那些恶人笑话。"花生也颇听话,撇嘴拭泪道,"梁萧对俺......对俺很好的。"柳莺莺点点头,轻叹口气。却听晓霜道:"花生,九阴毒脉顽固得紧,你再用内力也没用的。萧哥哥教我逼毒之法,或许......或许有效,可惜我还没练,他......他......"说到此处,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。
柳莺莺见状,又想痛哭,然眼下危机四伏,万不可一味伤感,误了大事,当即咬牙含泪,抬眼看去,只见哈里斯正升起风帆。
她心头大动,对花生低声说道:"我吹口哨,你与晓霜便往桅杆下冲。"花生点头。柳莺莺面色一沉,忽地跃起,挥掌便向贺陀罗拍去。贺陀罗正在监看云殊,听到风声,微微冷笑,心道:"洒家没来动你,你却先来捻我虎须?"他倏地提起七成功力,欲要杀鸡儆猴,一举制住柳莺莺,威慑云殊,谁知尚未出手,柳莺莺忽又收掌后跃,落在丈外。
贺陀罗一怔,心道:"这女人来来去去,弄什么玄虚。"却听柳莺莺冷道:"云殊,谁要你讨好,你就会暗算伤人么?哼,天下无耻之徒,算你第一!"云殊被她说得莫名其妙。贺陀罗心中却咯噔一下:"是了,姓云的想拣洒家的便宜,又要来个背后偷袭?哼,女人和尚不足为惧,这姓云的武功既高,人又精明,方是洒家的大敌,若不将他制住,绝难安枕。至于其他人么,嘿嘿,这四周大海茫茫,上天无路,入水不能,留待洒家一个个收拾!"
他盘算已定,转头大笑道:"云大人想故伎重施么?洒家可不是梁萧啊!"
云殊明知柳莺莺故意挑拨,但也不屑辩驳,冷冷一笑,并不回答。贺陀罗更无怀疑,长笑一声,双拳齐出。云殊错步拧腰,以"惊影迭形拳"抵挡。瞬息间,只看两道人影兔起鹘落,难解难分。
柳莺莺计谋得逞,心中窃喜,转身打了个呼哨。花生背起晓霜一跳而起,向着桅杆奔去。贺陀罗瞥见,恍然大悟,虚晃一拳,正待要追,云殊也猜到柳莺莺心思,有心助她成功,大喝道:"胜负未分,便想走么?"他易守为攻,将贺陀罗死死缠住。
此时哈里斯升起风帆,正欲返回前舱,忽见柳莺莺三人奔来,心头一惊,纵身跃上,挥臂阻挡。柳莺莺足下不停,使一招"天寒地冻",双掌上下一合,寒气森森,向哈里斯迎面涌去。哈里斯倒退两步,忙以"龙肠拳"拆解。拳掌未交,花生已然抢到桅杆之下。
柳莺莺虚晃一招,向后跳出,娇喝道:"再上一步,我便让小和尚击断桅杆。"哈里斯大惊止步,却听柳莺莺喝道:"花生,放下风帆。"花生伸手抓住缆绳,"啪啪啪"三声脆响,手臂粗细的缆绳尽被扯断,风帆都落了下来。哈里斯看得火从心起,偏又不敢乱动,忽见贺陀罗摆脱云殊,赶将过来,急道:"父......啊......宗师!不好啦。"贺陀罗最厌儿子呼己"父亲",以免叫唤老了,故而哈里斯都以"宗师"相称。
柳莺莺冷笑道:"花生,打断一根桅杆。"花生闻言,也不运气,顺手一拳,左方副桅轰然折断。贺陀罗两眼喷火,无奈停下步子,干笑道:"姑娘何必生分?姓云的是你敌人,也是洒家的对头,依照汉人的说法,咱们可算是友非敌,敌忾同仇。哈,只要你们不动桅杆,我贺陀罗对天发誓,决不寻你麻烦!"他花言巧语,一心骗开三人,保存桅杆,暗地里却咬牙切齿:"只须你三个兔崽子走远,洒家定让你们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"他为人奸诈无信,于他而言,对天发誓还不及放一个臭屁,说过便算,从不当真。
不料柳莺莺却一挥手,冷道:"谁跟你是友非敌。滚远些,踏入三丈之内,我便毁掉桅杆,跳海自尽,左右梁萧死了,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!"她眉眼一红,傍着桅杆坐了下来。
其时舟行海上,四面都是海水,倘若失了桅帆,无风可借,唯有困死。贺陀罗一时间面色铁青,无法可想,却听哈里斯低声道:"宗师,怎么办?"贺陀罗白眉一拧,冷笑道:"好,洒家瞧他们能挨多久!走,去储舱看住淡水粮食。"说着与哈里斯扬长去了。
柳莺莺听得这话,心里"咯噔"一响:"糟了,我百密一疏,竟忘了‘民以食为天’。没了淡水粮食,如何挨得下去......"转念又想:"大不了鱼死网破,大家都不活了......"她一阵心灰意冷,回眼向花晓霜看去,只见她盘膝而坐,正依梁萧所传心法,运功驱毒。花生则目视大海,神色茫然。
柳莺莺轻叹口气,心道:"他们都不着急。哎!人傻自有人傻的好处,总能少许多烦恼......"此时她平静下来,又再想起梁萧,心中悲不可抑,背着二人,以脸抵膝,低低啜泣起来。
这般僵持了半夜,北风更烈,呼呼作响。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,当作船桨,与哈里斯、阿滩奋力向南划动。但船体庞大,巨鲸尚且不能掀翻,何况逆风而行,三个人摆弄到东方发白,还是白费气力。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,贺陀罗大是后悔。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船上水手一一抓毙,丢入海中,到这时,却又不禁心想:"早知如此,就该留下几个,人多势众,或能济事......"
三人无可奈何,返回前舱,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。要知大海茫茫,难辨南北,白日也就罢了,夜里没有罗盘决难航行。贺陀罗气急败坏,风度尽失,想要破口怒骂,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可疑,不知骂谁才好,出言相询更是不便,否则弄得人尽皆知,大长敌人志气。气闷半晌,方才平静下来,决意占住储仓,断了对头水粮,再作计较。
如此又过一日,贺陀罗几度弄鬼,欲要偷袭,但柳莺莺防范严密,始终无法得手。云殊与赵昺住在后舱,赵昺厌恶云殊,成日哭闹。
云殊劝解不得,只好狠起心肠,不加理睬。他存心令贺陀罗大海迷航,夜里觑机震毁罗盘,并偷入储仓,取了数日水粮,伺机逃生。贺陀罗一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,无暇他顾,二来害怕逼迫太甚,云殊来个玉石俱焚,与赵昺同归于尽,是以也不太与他为难,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,花言巧语,诱使云殊变节。云殊清水照喝,干粮照吃,但对投降之言,决不理会。
这一日一夜,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,端的饥肠辘辘,口中焦渴。未到午时,花生饥火冲上,忍不住嚷道:"不好啦,俺要死啦。"柳莺莺瞪他道:"好端端的,你说什么屁话?"花生哭丧着脸道:"俺要饿死啦!"柳莺莺道:"男子汉大丈夫,就会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么?"花生道:"俺是和尚,不是男子汉大丈夫。"柳莺莺恨声道:"你不是和尚,你是秃驴,再嚷一声,我便把你当驴宰了吃,你怕不怕?"花生不惊反喜,吞了口唾沫道:"说得是,把白毛驴儿杀了,倒能吃几顿好的。"花晓霜惊道:"那怎么成,快雪那么好!"花生道:"那把狗儿杀了也成,挨一顿算一顿。"晓霜落泪道:"白痴儿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......"花生觑了胭脂马一眼,未及说话,柳莺莺早已叫起来:"你敢打胭脂的主意,我叫你好看。"
花生不由发起狠来,叫道:"这也不成,那也不成,你们都有道理!"说着他一拳捶下,将船板打了个洞。柳莺莺焦躁起来,给他光头上狠狠一记栗爆子:"你再嚷嚷,我丢你下海淹死。"花生气道:"淹死倒也好些,万万不要饿死。俺师父说:‘宁做饱鬼,不为饥汉’,肚里空空的,死得忒难受啦。"
此时贺陀罗远远听到,心中暗喜,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,当着三人大吃大嚼,连连称好。花生看得口水长流,贺陀罗举起一块肉脯,晃来晃去,哈哈笑道:"小和尚想吃么,要吃就过来!"花生大吞了口唾沫,禁不住站起身来,迈步便要上前。
柳莺莺一惊,叫道:"花生,不许过去。"花生闻声止步,望了望贺陀罗,又望着花晓霜,问道:"晓霜,你跟俺过去好么?"花晓霜摇头道:"我留在这里陪柳姊姊。花生,你真饿得狠了,就过去好了。累你跟着受苦,我也万分地过意不去。"
花生听得这话,弯眉一蹙,露出踌躇之色,徘徊数步,忽然一拍屁股,又转回来,闷声说道:"罢了,你不过去,俺也不去啦。"柳莺莺松了口气,戳了他一指头,骂道:"小饿鬼,算你还有良心。"想到方才的惊险,眉眼早已红了。
贺陀罗诱惑不得,大骂三声"贼秃",恨恨去了。柳莺莺忖道:"这次好险,小和尚挨得过一次,未必挨得过两次。"忽听叽叽喳喳,鸟声喧嚣,抬头望去,却是一群海鸟,在船上盘旋。柳莺莺心念一转,面露喜色,取出"遁天爪",飞掷而出,"嗖"的一声,白羽纷飞,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。
柳莺莺接住鸟儿,银牙一咬,取出匕首,忽地割断鸟颈,喝了口血,递给晓霜,叱道:"把嘴张开。"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,疾往后缩。
柳莺莺粉面一沉,扑上前,捏开她口,将鸟血强行灌入。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,胸中翻腾不已,转身便吐。柳莺莺本就烦躁至极,见状怒道:"作死么!"她抓住花晓霜,举手便要打,忽见她满脸泪水,楚楚可怜,终于放手叹道:"傻丫头,你不吃不喝,怎么与恶人斗,怎么给梁萧报仇?"
花晓霜满脸是泪,蜷作一团,颤声道:"我不想报仇,我......我只想跳进海里,一了百了......"柳莺莺见她哭得可怜,胸中一酸,抚着她秀发,惨笑道:"梁萧从舍不得你受委屈,若你当真死了,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的。"
花晓霜身子一颤,扑入她怀中,放声哭道:"姊姊,其实晓霜明白,萧哥哥喜欢的是姊姊,可......可我就是离不开他。我什么都可不要,什么都不在乎,但一想到与他分开,我便难受极啦!离开爹爹妈妈,我没这么难受,师父去世的时候,也没这么难受......呜呜......我......心里好苦,比死还苦,姊姊......这样活着,真的好辛苦......"
柳莺莺感同身受,心如刀割,忍泪叹道:"傻丫头,别说傻话。"
花晓霜摇头泣道:"我说的都是心里话。萧哥哥最重情义,别人对他好一天,他便会对那人好一辈子。他不肯让你难受,也不肯让我委屈,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......"柳莺莺摇头道:"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,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?"
花晓霜呆然半晌,凄然道:"是啊,可萧哥哥就是这样的人,倘若......他能活过来,我定然走得远远的,永远也不见你们,再也......再也不让你们难受......"但想大海茫茫,梁萧决无生理,不由大放悲声,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衫濡湿一片。柳莺莺抚着她背,默然不语。
晓霜哭了一阵,心力交瘁,沉沉睡去。柳莺莺幽幽长叹,站起身来,眺望无边海水,忽然想道:"倘若......倘若梁萧真能活过来,我就算立时死了,也是情愿。无论他做了什么,无论他怎么对我,我也不与他拗气,做个乖乖的小妻子......生儿育女,纺纱织布......就算......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,我也由他,不让他为难吧!总之,他活一天,我便顺从他一天,他活一世,我便顺从他一世......"她想到此处,不觉痴痴流下泪来。
过了半晌,她拭去泪水,回望晓霜,心中又是一酸:"傻丫头胸无城府,又弱又笨,若是孤零零的,定会受尽恶人欺辱。难怪梁萧在时,不惜与我翻脸,也要呵护她。现今小色鬼不在了,我也该护着她,不让她受欺。"
换作日前,这些念头她想都不会想,此时却顺理成章冒出来,让她自己也觉吃惊。
柳莺莺想了片刻,回头一看,却见花生拿着那只死鸟,皱着眉头翻来覆去,不由问道:"花生,你做什么?"花生道:"这只鸟怎么吃?"柳莺莺白了他一眼,怒道:"自然是生吃。"她劈手将鸟夺过,拔了毛,取出火折子,找了些木屑点燃,将鸟烤得半生不熟,与二人分了吃下。
到了傍晚,柳莺莺又抓下两只海鸟。这般熬过一夜,到得次日,柳莺莺又飞爪捉了几只海鸟。贺陀罗远远瞧见,微一冷笑,吹起鸟笛,将鸥鸟驱到"遁天爪"不及之处。柳莺莺无法得手,只气得柳眉倒竖,大骂"贼鸟"。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们飞得又高又远,再不被打中,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的神情,又觉心中有这般念头对她不起,只好眼不见为净,闭目运功。
这些日子,花晓霜修炼"转阴易阳术",将"九阴毒"逼到两手"劳宫穴"处,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,时大时小,变化不定,但不知为何,却始终差上一分半分,无法将毒素逼出体外。她医术虽高,武学上的见识却有限得紧,左思右想,难以明白。
柳莺莺骂了一阵,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,蹿到半空,然后敛翅如箭,射入水中,出水时,爪间多了条大鱼,继而飞到舷边,啄得银鳞四溅。柳莺莺心念一动,移步靠近舷边,定睛望去,只见水中鱼影流转,数目甚众,当即放出遁天爪,射入水中勾鱼。尝试半晌,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,剥开一看,肚里还有大量黑色鱼卵。柳莺莺欢喜不尽,烘烤吃了。
如此这般,这一日她接连勾上三条大鱼,果了众人之腹。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,但她生性软弱,被柳莺莺强逼几次,抗不过,只好屈服。
贺陀罗数日里守着储舱,偶尔前来探看,只盼三人又渴又饿,身软无力。岂料那三人越见健旺,柳莺莺肤光如玉,小和尚面色红润,晓霜也非奄奄一息。贺陀罗惊疑不定,细为查探,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,他本事再高,也无法将海中鱼类一举击毙,眼看着船只向南越漂越远,不由得怒气冲天,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。阿滩生性鲁莽,力主用强一试,贺陀罗却不敢行险,生恐桅杆折断,那就永无回归陆地之日。
双方勾心斗角,各逞计谋,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。这日凌晨,海上风势忽转猛烈,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。贺陀罗只觉足下忽左忽右,晃动不已,甚是心惊,当下率众出舱,只见海水如沸,白浪翻腾,豆大雨点从天洒落。片刻间,风声更厉,空中霹雳闪亮,阵阵闷雷滚滚而来。
花生从未见过这等海天之威,抱住桅杆面如土色;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,瑟瑟发抖。柳莺莺虽也怕极,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,自己稍露惧意,他们唯有更加害怕。当下她定住心神,软语安慰,但此时风浪呼啸,柳莺莺的言语,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到。忽见浪来如山,桅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,不由心道:"常言道‘死后同穴’,倘若翻船落海,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,莺莺永远也不分离了。"她想到此处,惊恐冰释,呆望着骇浪,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。
贺陀罗远远瞧见,心道不好,若任这桅杆摇将下去,只怕船也要被摇翻了,此刻他但求保住眼前,也顾不得将来如何,长啸一声,猱身纵上。谁知还未奔近,足下忽地一绊,低头看去,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。
敢情柳莺莺数日来,早在四周设下机关。贺陀罗不知究竟,一脚踩中,还未抽身,便觉大力拽来,将他下盘拉得一虚。贺陀罗暗自冷笑:"此等雕虫小技,也敢来困洒家?"他沉喝一声,力注双腿,顿住身形。
哪想这么一动,却又触动了第二个机关,刹那间,数十支木箭带着疾风由八方射来。贺陀罗怒道:"你奶奶的!"双手疾抡,拨打木箭,但终因出手仓促,木箭众多,终有一枚无法打落,击在肩头,虽未受伤,却颇疼痛。
贺陀罗只觉颜面尽失,厉声长啸,挺指若剑,向下一挥,腿上粗绳应手而裂,哪知绳索方断,风声又响,一截断桅势若霹雳,向他身侧呼地扫来。敢情这前后三道机关似三实一,名头叫做"鬼哭神嚎三连环",为梁萧所创,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亏。
当此危境,柳莺莺依样画葫芦,拿来对付贺陀罗。这机关的绳套与木箭断桅连接在一处,中伏者踩中绳套,必然触动木箭;切断绳索,又会触发断桅。贺陀罗大意之下,竟将这三般滋味一一尝了个够,眼看断桅来得迅猛,躲闪不及,只得伸臂匆匆一挡。哪知那支断桅经机关牵引,来得沉重异常,臂桅一交,桅杆折断,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趔趄,立足未定,忽觉身后劲风袭来,却是柳莺莺趁隙掩至,挥掌偷袭。
贺陀罗连中机关,势头用老,无奈气贯于背,硬接柳莺莺的掌力。柳莺莺双掌击实,如中败絮。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肺腑,打了个冷噤,吼道:"他妈的,背后偷袭,算哪门子好汉?"
他闪电转身,左掌倏地抓出。柳莺莺一击得手,早已后退,口中低笑道:"我是小女子,算不得好汉!"贺陀罗自觉失言,怒哼不语。他吃了这般苦头,岂容柳莺莺走脱,使出"虚空动",一晃而上,正要挥拳出击,忽见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,面有喜色。贺陀罗连遭不测,已成惊弓之鸟,心中咯噔一响:"糟了,小和尚还有埋伏!"他对花生的大金刚神力颇为忌惮,匆匆回头,却不见人影。
柳莺莺趁机退回,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,心中得意,按腰咯咯笑道:"你追着一个女人动手,又是什么好汉?是了,你盼着天底下人人做好汉,你正好做个卑鄙小人。说起来,好汉光明正大,却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。"
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,句句刺心,恨不能一口将她吞了,方要扑上,忽地一个巨浪打来,船只摇晃甚剧,贺陀罗慌忙立定,吸一口气,忽地直奔花生。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,还能如此矫健,又惊又惧,高叫道:"花生!"
她本意让花生抵挡,哪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得呆了,听柳莺莺叫唤,又见贺陀罗扑来,只当要再打断桅杆,当即应声道:"好!"呼地一拳,击断主桅。贺陀罗大笑道:"打得好。"他左掌逼开柳莺莺,右拳晃出,将仅剩的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。
柳莺莺未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,一怔之间,桅杆落地,船只摇晃之势顿然缓了。贺陀罗消弭危局,又觉心中一凉,寻思桅杆断了,再难返回大陆,瞅了三人一眼,不觉毒念横生:"都是这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,坏了洒家的大事,若不好好炮制你们,洒家姓名倒过来读,叫做罗陀贺。"
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,急道:"小心......"她叫声未落,贺陀罗一腿三拳,不分先后,攻向花生。他一心制住这小和尚,留下两个女子便不足为惧。花生仓促应对,只得施展"无拘泥相"闪过,慌乱里还了一拳,贺陀罗举臂一格,花生站立不住,倒退两步。
贺陀罗虽然迫退花生,手臂却隐隐发麻,心中暗凛,叫道:"好贼秃,再接洒家三拳!"他抖擞精神,双拳连出,拳至半途,东一扭西一拐,走向百变,如龙如蛇。花生惊惧万分,除了师父九如,他从未遇上此等高手,但九如出手虽重,却不会当真伤他,可贺陀罗一招一式都蕴藏了极大威力,碰着一下,不死即伤。
花生人虽糊涂,武功却高得出奇,平日里得过且过,紧要处却是遇强则强。此时狂风骤雨,惊涛骇浪,又遇如此强敌,无形间竟激发出他浑身潜力,"三十二身相"诸般妙处便如破堤河水,源源不绝地涌上他心头。
所谓"三十二身相",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,然所谓佛法无边,如来法相之微,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?小和尚使得顺了,举手抬足间身摇影晃,莫不迥异平时,凝若金刚坐地,动如天神行法,变化之奇,便如恒河之沙,莫可胜数。
霎时间,这一个西方怪客、那一个神僧传人,老少两大高手以快打快,咬牙厮杀。只见两团黑影滚来滚去,难分彼此。
贺陀罗越斗越惊:"他妈的,小贼秃恁地厉害,直逼老秃驴当年了!洒家须得好生应对,稍有疏忽,只怕平路上摔跤,阴沟里翻船......哼,这念头混账至极,老子虽不会输,但这小贼秃不除,必成大患。"
他杀机更浓,连发数招,将花生迫得倒退不迭。柳莺莺见势不妙,一掌拍出,贺陀罗转身欲接,花生耸身而上,两拳忽至。
一时间,只看三人辗转交锋,直如走马,贺陀罗虽是以一敌二,但十成功夫倒有九成落到了花生身上,应付柳莺莺的不过一成而已。
剧斗间,雷霆震怒,风浪更急,大船好似一个烂醉之人,偏来倒去,咯吱作响。花晓霜瞧着三道人影隐没起落,拳脚之间密不容针,哪里插得上手去。正自忧急,忽听一声长笑破风而来,苦楚凄厉,令人闻之心寒。
花晓霜听出正是云殊,不由忖道:"他不知受了什么委屈,笑得好不伤心。"不觉生出怜悯之意。却听云殊惨笑数声,忽又厉叫道:"善恶不分,忠奸不明,老天爷,你非要亡我大宋,才肯甘心么?好啊,我云殊在此,你来,风刮大些,浪掀高些......来来来......把这鸟船打翻。哈,船一翻,大宋就亡啦!风再大些......打个船底朝天,淹死我君臣,大宋就亡啦,哈哈......"他惨笑数声,又大哭几声,而后再笑三声,骂两声,其中夹杂着赵昺的抽噎。
花晓霜关心赵昺,忍不住屏息凝神,靠近船尾。却见前方漆黑一团,只闻其声,却不见人影。忽听"哗啦"一声响,一道长大闪电蜿蜒爬过天空,电光惨白,照出云殊披头散发、厉鬼也似的影子,纵上跃下,狂笑号啕。赵昺蜷在一旁,张着小嘴直哭。
晓霜瞧赵昺身子伶仃,哭声喑哑,胸中大痛:"这人怎能如此对待孩子,就算冒死我也要把他夺过来。"她打定主意,尚未举步,忽见两团黑影一动,悄没声息地向前滑出。
花晓霜心中一惊,定睛看去,却是哈里斯与阿滩,她心想这两人鬼鬼祟祟,定是要做坏事。一念未绝,只见那两人猛然跃起,哈里斯扑向云殊,阿滩则向赵昺抢到。
否极泰来
花晓霜见状,欲要提醒,却已晚了。只见阿滩手不落空,将赵昺一捞入怀;哈里斯的双拳则落在云殊背上。
原来,云殊这几日呆在舱里,日夜苦思中兴大计,但觉元人势大,自己流落海上,除了这个成日哭泣的小皇帝,当真再无半点复国之望。他想遍三坟五典,八索九丘,也觅不着半点法子,熬了数个昼夜,不觉心力交瘁。他本也是聪明人,但此刻沉溺兴复之念,一再自苦,时候一长,神志渐自不清,蒙眬中忽听迅雷疾风,波涛呼啸,又觉船只摇晃不定,顿时想道:"上天也要亡我大宋么?"一念及此,胸中所积怨恨涌将上来,排解不得,不由抱着赵昺冲出舱外,指天骂地,如癫如狂。
但他终是少有的高手,心神虽乱,武功仍在,哈里斯拳风及体,他顿然知觉,本能地将身一侧,让过背心死穴,给哈里斯击中肩胛,但觉剧痛钻脑,吐出一口鲜血。霎时间,他回掌击向哈里斯。哈里斯极是乖觉,一招得手,便即东蹿,攻一招,退两步,边斗边逃,要引得云殊内伤迸发,再下杀手。
再说阿滩抓住赵昺,心中狂喜,仰天怪笑。赵昺又惊又怕,觑他分心,一口咬中阿滩手臂,只觉口齿疼痛,几欲断折,眼泪顿时流了出来。阿滩见他胆敢反抗,目露凶光,正想给这小娃儿一些厉害瞧瞧,忽觉背后传来风声,转身一瞧,却是晓霜。
阿滩未曾将她放在眼里,将赵昺身子当胸举起,大笑道:"想要么?给你!"手臂一伸,直送过来,花晓霜不疑有他,喜道:"大师父却是个好人。"伸手便接,谁料阿滩右手将赵昺一晃,吸住晓霜眼神,左手疾探而出,将她右手脉门扣了个正着,得意笑道:"我放大线钓长鱼。"他汉语粗通,却爱学着卖弄,晓霜被他使诈一扣,顿觉半身酥麻,没了气力,听得这话,忍不住提点道:"说错啦,是放长线钓大鱼......"阿滩怪眼一翻,手掌用劲,叱道:"胡说,哪里有错?你,是条又短又小的鱼,不算长鱼,也不算大鱼。"
花晓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,忍不住运功抵御。阿滩正自得意大笑,忽觉一丝酸溜溜、冷飕飕的寒流循着‘劳宫穴’直透过来,手掌顿时麻了。他心生诧异,正要运劲捏紧,哪知寒流更甚,麻软之感逆行而上,直向手腕侵袭而来。
阿滩"咦"了声,大叫:"古怪。"他手掌用劲,欲要扣紧晓霜,谁知那寒流越发浓重,在经脉中似无遮拦,一丝丝向上透来。阿滩大骇,慌忙回劲抵御。花晓霜觉出他手掌松脱,心中惊喜,顿欲抽手脱身。阿滩察觉其意,奋力扣紧。花晓霜无法,心道:"你不放我,我也狠狠抓你。"
此时阿滩劲力弱了许多,晓霜手掌猝翻,竟将他手腕扣住,掌心"劳宫穴"恰好对准阿滩"内关穴"。"内关穴"为手部要穴,晓霜内劲所至,阿滩只觉寒流由一丝化作一股,直钻入"内关穴",顺着手臂,循"手厥阴心包经"上行。倘若此时阿滩机灵一分半分,运劲抛开晓霜却也罢了,但他堂堂密宗高手,又岂能在内力上输给这娇弱女子,当即憋上一口气,无论如何也不放手,只是竭力运功抵御,但那寒流却不似寻常内劲,阴冷绵密,有形无质,既难化解,又难抵御,片刻间,他一条膀子尽已软了,那寒流却仍是绵绵密密,不绝涌来。
阿滩既惊且惧,龇牙叫道:"小人贱。"他右手放落赵昺,忽地一掌拍向晓霜,此刻他大半内力用以抵御那道古怪冷流,这掌去得甚缓。但花晓霜见状,却慌乱不已,左掌迎出,"啪"的一声,二人双掌抵在一处。花晓霜吃力不住,倒退两步,方才站稳,但觉出阿滩右掌内劲涌来,无奈之下运功抵挡。阿滩正喜占得上风,忽觉掌心一凉,一道寒流又钻进来,三焦一脉顿然酸软,忙将内劲撤回抵御。
花晓霜见他面容扭曲,眼露凶光,口鼻气息浊重,不由得心中害怕,不敢与他面对,闭着两眼只顾运功抵御。谁料她运功越紧一分,阿滩便觉那股寒流粗大强悍更增一分。
不到片刻工夫,这凶僧已是脸色青灰,冷汗涔涔,一双腿抖得如筛糠一般,口中大叫道:"小人贱,小人贱......"
花晓霜只觉对方内劲越来越弱,渐渐被自己压服,心中好不惊奇,忖道:"原来他也挺弱的。"忽听叫骂声,便睁眼奇道:"大师父,你......你说什么?"阿滩三十四颗大牙捉对儿厮杀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仍叫道:"小人贱......哎哟......小人贱......哎哟......"
阿滩原本想骂晓霜"小贱人",谁料出口之时,却叫错了。花晓霜听得惊奇:"这大师父真奇怪,跪倒不说,还自责为小人......"她皱眉沉吟,恍然有悟,叹道:"大师父,你要弃恶从善是不是?但要忏悔,也该跪拜佛祖,不该跪我,更不要骂自己小人......唉,你虽不是好人,但佛门宽大,只要改过自新,佛祖也会宽宥你的......"她絮絮叨叨,一心劝慰,阿滩却当她胜券在握,有意取笑,眉间怒气更浓,高叫道:"放你屁,哎哟,小人贱......哎哟......你使毒暗算佛爷,好汉的不算......"
花晓霜诧道:"我怎会用毒?柳姊姊说了,我们是女子,好汉的不算......"她胆小心细,深知阿滩武功远胜自己,是以始终戒备,说话之时也运功不怠,话未说完,忽见阿滩两眼翻白,轻哼一声,便软软瘫在地上。
此刻风浪渐歇,东方露出微光,花晓霜定神瞧去,但见阿滩偌大身躯团作一堆,面色灰败,气息已是有进无出了。花晓霜瞧出他身中奇毒,好不惊疑,探他脉门,不由神色陡变,吃惊道:"九阴之毒。"
她放开阿滩,后退两步,摊开手掌一看,却见掌心两个紫黑圆斑已成淡红。花晓霜怔了怔,恍然大悟。原来二人拼斗之时,她不知不觉用上"转阴易阳术",将九阴毒逼到掌心。按理说,她习练未久,功力尚浅,虽将"九阴毒"汇聚于一处,却是无力排出,须以活人生畜为媒,循其经脉,将阴毒转嫁过去,但中毒人畜却是非死及伤。阿滩修为不足以抗衡九阴毒,与她拼斗内力,自是飞蛾投火。
花晓霜精通医术,心里雪亮:自己天生异体,不经意间竟已练成极厉害的毒掌功夫。她望着掌心那一对红斑,当真欲哭无泪。赵昺机灵得紧,见她胜了,一头扑过去,叫道:"阿姨!"
花晓霜悚然一惊,错步后退,赵昺身子虚弱,顿时一跤摔倒,哇哇大哭。晓霜大感歉意,但她身怀这毒掌功夫,万不敢扶他,只是垂手呆立。赵昺见她不肯搀扶,心中委屈至极,哭得更是厉害,边哭边道:"阿姨不疼昺儿,不疼昺儿......"
花晓霜还过神来,眉眼通红,摇头道:"昺儿,我不是不疼你,我......我这双手很不好,不能碰你......"她取出金风玉露丸,给阿滩服了一颗,然后蹲下来,向赵昺道:"好啦,来,乖乖搂住我脖子 ,我抱你起来。"
赵昺见她双手缩在袖里,始终不肯拿出,心中奇怪,但也依言抹泪,伸臂环住晓霜脖子。花晓霜直起腰来,一双手掌仍不与他身子相触,目视阿滩,心中好不苦恼:"师父千叮万嘱,让我不可使毒伤人,没想到我竟练成毒掌,还伤了人。我身为医者,却变成使毒害人的大祸害,这般活着,不如死了得好......"悔恨不已,怔怔流下泪来。
赵昺心头奇怪,展袖给她拭泪道:"阿姨你哭什么呀?"他循她目光,看着阿滩,心中佩服,道:"阿姨好厉害,长大以后,昺儿也要学全阿姨的本事,将坏人打倒。"花晓霜听得这话,更觉难受,落泪道:"昺儿,你别......别学阿姨,阿姨现在后悔死啦。昺儿,阿姨不好,用毒害人,阿姨是个大坏人......"她越说越悲,泪水渗透赵昺的衣衫。赵昺也被勾起心中悲苦,搂紧晓霜,泪水不绝落下。
花晓霜见状,止住悲戚,伸袖给赵昺拭泪道:"都怪阿姨不好,把你也逗哭啦。"赵昺哽咽道:"阿姨才不是大坏人,阿姨是好人......"花晓霜破涕为笑,道:"你小小年纪,又懂什么好坏?"赵昺用力点头道:"我什么都懂的,阿姨是好人。"转头指了指阿滩,道,"他是坏人。"又望着正与哈里斯激斗的云殊,眼中透出仇恨之色,恨声道:"他也是!"
花晓霜摇头道:"昺儿,不论好人坏人,都是一条性命,对好人,你要诚心对他,对坏人,你也该仔细劝说,不要因仇恨伤害他们,知道么?"赵昺瞪大眸子,甚是不解。
晓霜举目看去,只见云殊襟上鲜血淋漓,伤势不轻。再看另一方,花生步步进逼,贺陀罗节节后退,柳莺莺则施展小巧功夫,上下腾挪,伺机伤敌。花晓霜见二人竟占上风,当真又惊又喜。
花生与贺陀罗正面抵敌,斗了一百来招,忽觉贺陀罗劲力转弱,已不如方才那般难当。柳莺莺心头暗喜:"老头儿终究年纪大了,当不得小和尚少年生力。"只见贺陀罗抵挡不住,向着船尾不住退却,花生气势如虹,越发逼近。
不知不觉间,贺陀罗已退至船舷。此刻花生气势蓄足,身形一敛,双拳拢入袖中,猛然挥出,正是"大金刚神力"中"一合相"。
"一合相"出自佛经,指代世界万物之合,是以尚未使出,便已聚集浑身之力,有着无畏无惧、无坚不摧的大威力。但也因威力太大,易发难收,故而若修为不到,一招不能伤敌,难免为敌所乘。然当今之世,能抵挡这一击的高手,却已是凤毛麟角,仅以气力而论,几已无敌于天下。
花生使出这招,心中却甚迷惘,但觉出手虽顺,却非出自本意,倒像是被人牵拉着使将出来。他劲力才吐,突见贺陀罗身形如蛇,扭了数下,让过花生一拳,右手搭上花生手臂,借着他的势头,腰身疾转,借力便旋。这一招来得既快且巧,花生一个站立不定,瞬息连旋两旋。贺陀罗碧眼中红光一闪,疾喝一声:"下去。"花生失声惨呼,头在下,脚在上,咕咚栽下海去!
贺陀罗一击得手,纵声长笑。原来他与花生交手未久,便窥出小和尚劲力收放之间尚不能随心所欲。他老奸巨猾,忽地卖个破绽,引出花生这招"一合相",借力打力,将他掼下船去。
这两下剧变横生,柳莺莺不觉瞧得呆了,忽见贺陀罗一纵而来,拳脚齐出,柳莺莺孤身迎战,岂是敌手,拆了不足三招,便被他一指点倒,心中不胜凄凉:"费尽心机,还是输啦。"数日来她心力交瘁,此时想到落入这大恶人手里,不知要受何种污辱,顿时天旋地转,几乎昏了过去。
贺陀罗点倒柳莺莺,胸中快意,哈哈大笑,但见哈里斯与云殊斗得正紧,当下一手叉腰,哈哈笑道:"我的儿,你来照看这女子,让洒家服侍服侍云大将军。"
他大步跨上,替下哈里斯,云殊武功本就逊他一截,此时受了内伤,更加不是对手,贺陀罗三拳两脚,便将他迫得缚手缚脚,退让不迭。
哈里斯跃至一旁,见柳莺莺神色委顿,但云鬓花颜,秀丽不减,软绵绵躺在那里,更堪怜惜。哈里斯本就好色,只瞧得嗓子一阵发干,舔舔嘴唇,狞笑着逼上。柳莺莺被他一双怪眼看得心惊,欲要咬舌自尽,但穴道被制,提不起半分气力,一时惊急万分,血气直冲入脑,几乎昏了过去。
忽听一声:"柳姊姊......"柳莺莺心头一震,侧目看去,却见花晓霜神色惊惶,正抱着赵昺奔过来。哈里斯一怔,举目望去,不见阿滩的影子,心下诧异:"岂有此理?小娘皮毫不起眼,竟将大喇嘛斗倒了?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,小娘皮定有什么出奇手段。宗师说得好:赢一百次不打紧,输一回也嫌多。我须得小心才是。"
他"嘿"地一笑,伸手揪住柳莺莺秀发,将她提起来,阴笑道:"你敢过来?大爷一掌把她拍烂。"
花晓霜停住步子,看了看哈里斯,又看看柳莺莺,说道:"我们一个换一个,你放开柳姊姊,抓我好么?"柳莺莺心中一酸:"傻丫头,你胡说什么......什么一个换一个?早知如此,我何必为你操心,跳海自尽了岂不干净......"哈里斯绿眼珠一转,笑道:"好,你伸手过来。"
花晓霜望着柳莺莺,双目酸涩,心道:"无论怎样,我也要救下姊姊。"她放下赵昺,伸过手去。哈里斯觑着她瘦骨嶙峋的胳膊,暗想:"这女人长得也不坏,只是这手臂太瘦了些,不过捉一个是捉,捉两个也是捉,只要是漂亮女人,老爷我决不嫌多?"他歪嘴一笑,伸手扣出,但终有戒心,去势甚缓,倘若花晓霜弄鬼,也好及时收回。
花晓霜虽然善良,却不蠢笨,这些日子与这些大恶人共处一船,耳濡目染,对世上奸恶也知道了不少,此时一心搭救柳莺莺,暗将"转阴易阳术"运起,心想:"我先毒坏了你,再给你医好便是。"
但她此举终究出于无奈,大违本性,伸手之时,双眼已泪光蒙蒙,红了一圈。赵昺站在一旁,急得大哭道:"阿姨,别听坏人的话,他要害你!"哈里斯森然一笑,忽地抓出,花晓霜觑他来势,顿将"转阴易阳之术"运到极致,只等他一把抓着,便将"九阴毒"度过去。
就当此时,忽听夺的一声异响,哈里斯手爪猛收,神色惊疑。却听又是一响。哈里斯面色忽变,顾不得晓霜,跳到舷边,往下一望,哈哈笑道:"好秃驴,真有你的。"
柳莺莺被他揪住长发,头脸也探出船舷,定睛一瞧,不禁狂喜。只见花生浑身精湿,十个指头插入船板,正悬在半空,忽见他右手扣稳,身子蹿起二尺,左手五指却如利针穿纸,夺的一声,插入船板。
原来花生落水,眼看便要没顶,他心中慌乱,不自禁手舞足蹈,忽然间手指触着船底。他神功所至,十指不输百炼钢剑,就势扣住船板,屏息绝气,从舱底一路爬了上来。
哈里斯虽然惊讶,但居高临下,也不畏惧,正思对策,忽见海水中露出几个灰黑溜光的大鱼背脊,时隐时现,其中一头大鱼昂起头,露出小眼利牙,忽地跃起,张开大嘴向花生咬来,花生双腿疾缩。那条大鱼咬中一只破鞋,跌落海里。花生脚趾上皮破血流,直惊得四肢发软,上升之势顿时一止。
哈里斯识得那是几头鲨鱼,心头大乐,忽有所觉,回头厉喝道:"小娘皮,滚开些!"花晓霜正想抢夺柳莺莺,但被他一喝,又只好止步,暗恨自己笨手笨脚,竟弄出声音来。
哈里斯举目四顾,但见不远处搁着一只大铁锚,重逾百斤,连着一条粗大铁索。他心下一喜,抢上抓起,向柳莺莺瞟了一眼,阴笑道:"美人儿,瞧我打这光头壁虎下去喂鱼......"说着哈哈一笑,将柳莺莺放在舷边,双手把住铁索,奋力将铁锚抡了个圆,向花生疾扫过去。
柳莺莺不忍看见花生惨状,顿时将眼一闭,好久没听到花生的惨叫,忽觉头顶逆风刮来,激得头皮生痛,接着便听哈里斯长声惨呼,"哗"的一声响,似是有重物落水。
柳莺莺心中大奇,偷偷睁眼,谁料这一眼看去,却见花生好端端贴在船上,哈里斯则口吐鲜血,正在水中奋力扑腾。柳莺莺喜得几乎昏了过去,但又好生不解。
原来,哈里斯铁锚打向花生,花生眼看避不过,将心一横,右手扳住舱壁,觑着铁锚来势,左手一拨。那铁锚来势虽猛,却又怎么当得住"大金刚神力",瞬间变了走向,自花生身后掠过,竟如怪蟒掉头,反扫回去。这一下变起仓促,哈里斯躲闪不及,挨了个正着。
这边贺陀罗占尽上风,一连三掌,打得云殊口吐鲜血,委顿难起。他片刻间连败三大高手,正觉得意,忽听儿子惨叫,心头一跳,掉头望去,恰见哈里斯中锚堕海。当下他慌忙弃了云殊,抢上前去,但却慢了一步,探首一瞧,更觉骇然--只见数头大鲨鱼便如车轮一般,围着哈里斯团团乱转。哈里斯内伤沉重,勉力出拳震开鲨鱼,却难致其死命,鲨鱼稍一后退,便又拥上。这海中霸主残暴异常,不得猎物,从不罢休,其中一头趁乱钻入水中,哈里斯顾得其上,难顾其下,忽觉右腿剧痛,哀号一声,几乎昏了过去!
贺陀罗眼见海中血水滚将起来,惊怒至极,伸手抓裂一块船板,觑着那头鲨鱼,呼地掷出。这木块带上他的绝顶内功,威力不下铅锭铁石,穿入水中,将那鲨鱼打得头开脑裂,沉入海底。
贺陀罗一击得手,更不怠慢,双手此起彼落,抓下木块,连环掷出,将水上水下鲨鱼一一击毙。但海中鱼群丰茂,大群鲨鱼聚在附近摄食,嗅得血气,纷纷拥上,或是吞噬同类,或是直奔哈里斯。顷刻之间,船下又聚了二十余头。
贺陀罗双眼血红,厉声吼叫,抓起木块不断击杀,但鲨群仍是越来越多,哈里斯则半死半活,向着海中沉去,贺陀罗心如火焚,手中击杀群鲨,口中则以大秦话向着儿子连声怒喝,命他支撑。
花生得此良机,手足并用爬上甲板,贺陀罗忙于救人,早已顾不得理会。花晓霜抱过柳莺莺,伸手解穴,但贺陀罗点穴手法自成一统,晓霜连试数次,皆是徒劳,只好放下,瞧着贺陀罗的惶急模样,心生恻隐,叫道:"前辈,你干吗不用铁锚拉他起来?"
柳莺莺眼见贺陀罗父子吃亏,眉开眼笑,好不欢喜,忽听花晓霜这声叫唤,几乎气得穴道畅通。花晓霜叫罢,立时还过神来,垂目一看,却见柳莺莺杏眼圆瞪,正向自己怒视,不禁赧然道:"姊姊,对不住,我一时嘴快......"柳莺莺拿她无法,恨恨别过头去。
贺陀罗得此提点,心中咯噔一响:"洒家当真糊涂了!"他一手抓起铁锚,用力掷出,高叫道:"接好!"哈里斯神志尚未全灭,闻声抱住铁锚,贺陀罗振手将他拽起,却见哈里斯右腿齐根而断,丝丝鲜血向外渗出,伤口参差不齐,被海水泡得发白。
此刻危险一去,哈里斯神志顿弛,只觉一阵奇痛钻心,忍不住哼了两声,便即昏死过去。
贺陀罗皱了皱眉,将哈里斯平平放下,封住血脉,撕下衣衫给他包扎。花晓霜从旁瞧着,说道:"这样虽能止血于一时,但长久下去,他半个身子势必脓肿死坏,况且他内伤很重,处置不当,终究难活。"
贺陀罗本就怒极,听得这话,将手中布条一扔,脸上腾起一股青气,直起身来,眼似鹰隼,扫过众人,厉声道:"谁打他下去的?"花生被他看得心怯,脑袋不由一缩,贺陀罗厉声道:"小和尚,是你么?"
花生不会撒谎,只得道:"他先用铁锚打俺的。"柳莺莺口不能言,见他如此老实,当真急得要死。
贺陀罗看了花生半晌,忽地仰天长啸,啸声中充满恨怒之气,一颔首道:"好!小和尚你敢作敢当,洒家便给你一个机会!"他摘下般若锋,喝道,"你能接我十招,洒家便饶你不死!"
柳莺莺见他眼里杀气重重,这十招势必招招夺命,难以抵挡,但此刻技不如人,便有通天计谋,也是无从施展,一时心乱如麻。花生一愣,正要答话。却听花晓霜道:"前辈,你就杀光我们,也救不得你儿子。"贺陀罗哼了一声,冷笑道:"他都这个样子了,活着死了,有什么分别?"
花晓霜摇头道:"好死不如赖活!"她顿了一顿,低声道,"但若......但若你再伤人,我......我宁死也不会救他了!"她万般无奈,方才出此言要挟,话一说出,嘴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涩。
哈里斯蒙眬间听得二人对话,振奋精神,呻吟道:"宗师......我不要死......"贺陀罗原想杀光众人,给哈里斯报仇,再给他一掌,了其残生,但此刻听他一叫,心头微软,叹道:"女大夫,洒家问你一句,他这伤到底有治无治?"花晓霜道:"腿是治不好了,但我尽力一试,或能保住性命......"
她话音未落,眼前一花,手腕已被贺陀罗扣住。花晓霜心惊,不由自主使出"转阴易阳术"。贺陀罗只觉掌下寒流涌动,心中暗凛。
他内力高出阿滩何止一倍,略提真气,"九阴毒"便如石沉大海,消失无踪,当下冷笑道:"女大夫你休要弄鬼!这般说吧,若是救活我儿子,洒家一高兴,或许能饶你几个性命。哼,若他有三长两短......"他眸子精光四射,扫过众人,缓缓道,"洒家自有法子,叫你们生死两难!"说着抱起哈里斯,将晓霜一拽,拖进舱里。阿滩服了"金风玉露丸"后,寒毒稍减,此刻只怕落单受辱,也站起来踉跄跟入。
花生望着四人消失,愣在当场。柳莺莺受制穴道稍有松动,一口气冲上喉头,终于说出话来:"花生......你抱了昺儿,搀我去舱边。"
花生神不守舍,依言将二人带到舱边,然后又望着船板发怔。柳莺莺情知大敌当前,光阴宝贵,趁贺陀罗心意未变,抱元守一,运气冲穴。赵昺惊累交加,呆坐一阵,便迷糊睡去。
花晓霜看过哈里斯的伤势,将水煮沸,洗净伤口,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金创药,便取来与他敷过,包扎妥当。
哈里斯腿伤稍好,内伤又发,咳血不止。花晓霜眉头一皱,对贺陀罗道:"令郎内脏受损,要医本也不难,可少了几样药材。"贺陀罗冷道:"不论你用何办法,总之治得不好,洒家自有说法。"
说着他从背后取下般若锋,花晓霜心头一惊,只当他要出手伤人,却见他好似闺中女子一般,对着锃亮的刀脊左看右看,将蓬乱的头发梳顺,再将脸上数根胡须一一拔去,然后又左看右看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,淡然道:"小丫头,你瞧我是不是年轻了许多?"
花晓霜一怔,未及答话,阿滩早已赔笑道:"少说年轻十岁。"贺陀罗斜眼瞥他,目中隐有怒意。阿滩心中咯噔一下,忙道:"不对,咱头花眼晕,看错了,仔细瞧来,年轻三十岁也不止呀!"贺陀罗这才心满意足,笑道:"过誉了些,二十岁就差不多啦。嘿嘿,什么头花眼晕,该是是头晕眼花才对。"阿滩连声赞同,心头却骂个不停:"不要脸的老罗刹,又老又丑,还要强扮小白脸子......"
花晓霜沉吟道:"这样吧,既然没有适合的药材,便寻个物事权且替代一下。"贺陀罗皱眉道:"什么?"花晓霜道:"昺儿的小便。"贺陀罗一愣,跳将起来,怒道:"岂有此理,你要我儿吃尿?"花晓霜从容道:"先生别恼,现今船在海上,药材缺乏,只好就地取材。童子尿又名轮回酒,还称还元汤,能医吐血、咳血、跌打损伤。"
贺陀罗神色狐疑,打量她一番,看她是否故意设套,好让自家受辱。他看了片刻,不见端倪,冷哼一声,走出舱外,伸手便抓赵昺。
花生看见,高叫一声:"老头儿,你做什么?"伸臂便挡。贺陀罗生平最恨别人称他这个"老"字,花生竟当着众人叫了声"老头儿",大犯其忌,当即面色陡沉,左手一缩,引得花生心神懈怠,右手忽出,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。花生虽有神力护身,仍是好一阵头晕眼花,口里腥咸,吐出一口血沫。
贺陀罗微一冷笑,提过赵昺,转入舱中,提了个瓦钵,喝道:"把尿撒在这里。"赵昺此刻似醒非醒,揉着双眼,懵懂不解。贺陀罗焦躁起来,喝道:"听到没有?"赵昺撇着小嘴要哭,却挨了一记嘴巴。
当下贺陀罗揪住他,撕掉裤子,催动内力,要逼他撒尿。谁知赵昺惊惧至极,不待他内力催至,下体屎尿齐流,尽都滚进钵里。
贺陀罗慌道:"慢慢来,慢慢来,只许拉尿,不许拉屎。"他情急之下,伸手去捂赵昺的屁股,但哪里堵得住,只白白摸了一手臭屎。阿滩从旁看见,虽然有伤在身,也忍不住咧嘴直笑。
贺陀罗侧目怒视,阿滩顿时低下头去。贺陀罗将钵中屎尿倾入海里,怒道:"再来......"揪住赵昺,还想逼出几滴尿水。谁知赵昺越是惊恐,越发撒之不出。贺陀罗见他眼泪流了不少,尿水却没落半滴,方知此事急切不得,心中恼怒,骂了两句,便拿饮食过去,让赵昺美美吃了一顿,好说歹说,总算骗出一泡童子尿。
晓霜配药给哈里斯服下,过了半个时辰,咳血之症果然好转。贺陀罗暗暗称奇:"中土医术果然有些门道,人尿也能入药?嗯,洒家想要驻颜长生,须得向她请教请教。"他打定主意,脸色顿时和善许多。
花晓霜胸中光风霁月,恩怨不染,见哈里斯痛苦难忍,动了医者心肠,全心照拂,只求减其痛苦。贺陀罗见儿子气色好转,脉象渐稳,不禁叹道:"女大夫,多亏你啦。"阿滩从旁见了,乞道:"女大夫,你大量大人,也给咱解毒则个。"
花晓霜以"九阴毒掌"伤了他,颇有几分愧疚,闻声道:"你伸手过来。"阿滩略一犹豫,伸过手腕。晓霜把脉片刻,觉出"九阴毒"游走不定,却不似自己身上那般顽固纠结,想了想道:"我说个法门,你学着慢慢化解好了。"
她当下将"转阴易阳术"截取一段说与阿滩。但这门心法暗合中土医、道两家至微妙理,阿滩一个吐蕃番僧,哪能明白其中精义,听了一遍,心中仍是糊里糊涂。
贺陀罗忽道:"这门心法里似乎含有极高明的内功!" 敢情他一代宗师,又通汉学,晓霜一说,便即意会。花晓霜点头道:"不错,这本是道家的修仙法门,也有医家的养生之道。"贺陀罗双目一亮,击掌笑道:"洒家对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,不知女大夫能否指点一二?"花晓霜全无机心,便道:"好是好,只是须得先给他解毒才是。"贺陀罗道:"他学的是吐蕃的密宗内功,传自天竺,与洒家的瑜伽术一脉相承,与中土内功截然不同。你说了他也不懂。这样吧,洒家把道理说给你听,你斟酌斟酌,再作计较。"当下他正襟危坐,将天竺脉理从头说来。
天竺脉理源自婆罗门教,与中土脉理大相径庭。中土脉理不离十四经脉、奇经八脉;天竺脉理却有三轮七脉之说。三脉是三条气脉,即中脉、左脉及右脉;七轮为顶轮、眉间轮、喉轮、心轮、脐轮、海底轮、梵穴轮,自成一体,别有微妙,为瑜伽术与藏密内功的根基。
花晓霜脉理之精,当世少有,一边听贺陀罗讲述,一边与中土脉理印证,不明之处便出口询问。贺陀罗一则要学道家长生之术,意探晓霜口风,二则有意卖弄,故而并不藏私,尽心讲解。放眼天下,天竺内功之精,无人能出贺陀罗之右,抑且他为求驻颜长生之法,精研天竺医学,见解极高。花晓霜听他一席话,获益良多,暗叹中土之外,竟有如此博大医理。
二人谈得投机,反将阿滩搁在一旁,阿滩虽恼,却又不敢招惹贺陀罗,只得靠在一旁,闷头生气。
这边柳莺莺运功良久,终于冲透穴道,睁眼一瞧,却见花生蹲在那里只顾发呆,便叫了声:"花生......"花生回头望她一眼,环眼里忽地流出泪来。柳莺莺一愣,忽见小和尚双手按地,光头向下一磕,"砰"的一声,将船板顶了个窟窿,然后向左一跳,以头抢地,又撞了个窟窿。
只听闷响不绝,船板上便多了五六个窟窿。花生一面撞头,一面大哭。柳莺莺看得诧异,忙道:"你干什么?把船撞碎了,大伙儿都要去喂鲨鱼!"
花生打了个激灵,落泪道:"俺没用,救不得晓霜......"柳莺莺跳起来,给他光头上狠狠一记,叱道:"你不去救,怎知就救不得?"花生哭道:"俺打不过老头儿!"柳莺莺秀眉一蹙,忖道:"那白发老贼确实不好对付。"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,转眸看去,却见云殊面如金纸,靠在舱边。
柳莺莺移步上去,冷道:"是好汉的,便起来动手!"云殊努力张开眼皮,眼中神光暗淡,柳莺莺见他如此模样,心头一酸,涩声道:"你暗算梁萧的时候,可想到如今么?你虽对我有恩,但......但你杀了梁萧,这个仇非报不可......"
她猛地将心一横,抬起掌来,云殊惨然一笑,双目合上,轻叹:"国破家灭,空有此身,生有何欢,死何足惧!"柳莺莺见他神色萧索难言,一时眼神数变,终于收了掌去,冷道:"眼下大海茫茫,我不杀你,老天爷也会杀你。"
说完,她走回花生面前:"花生,你怕死不怕?"花生道:"怕!"柳莺莺秀眉大蹙,道:"你不想救晓霜?"花生道:"自然想的。"柳莺莺发恼道:"你既怕死,又要救人,哪有这样的道理?事到如今,唯有与白发老鬼拼个死活,你若害怕,便不用跟来。"
她腰肢一拧,便向舱中走去。云殊忽地睁眼道:"柳姑娘,等我伤势好转,或许可以助你一臂......"柳莺莺啐了一口,道:"我宁死不要你帮!"云殊瞧着她的身影没入舱内,心中难过至极,挣了一下,终究无法起身,不由得闭上双目,流出两行泪来。
柳莺莺走到舱前,忽听贺陀罗在里面与晓霜说话,心头一紧:"既然小和尚已破了胆,现今只有靠我了。"
此时贺陀罗正与晓霜谈说七轮中的喉轮,贺陀罗说道:"喉轮有十六脉,若不干净,心中不安,定然烦恼多病,所以瑜伽术中须用白布清洗食道。"
花晓霜道:"这法子太过蛮横,实非常人能够忍受。不过,中土有个治疟疾的法子。用鲜葛根去皮后,由口腔通入食道,疟疾便好;这二法出处虽有不同,道理却是一般......"
正说间,忽见贺陀罗白眉一挑,长身而起,望着舱门冷笑道:"你来做什么?"花晓霜掉头看去,却见柳莺莺紧咬贝齿,面笼寒霜,俏生生立在门前,冷冷道:"废话,自然是来向你要人!"贺陀罗嘿笑道:"你有多少斤两,也敢来惹我?若非看你娇花嫩朵的人儿,洒家早将你拍死啦!"他瞧着柳莺莺,眉间渐渐透出淫邪之气。
花晓霜急道:"柳姊姊,我很好,你快走,你斗不过他的。"柳莺莺瞪她一眼,道:"你肯一个换一个,却要我不讲义气吗?"花晓霜心头一恸,泪水夺眶而出,柳莺莺皱眉道:"不许哭哭啼啼,让敌人笑话!"
贺陀罗哈哈笑道:"也好,你既然来了,那便留下,陪洒家解闷消乏。"柳莺莺见他神色猥亵,不自禁倒退两步。贺陀罗见状,心中得意,一拳送出。柳莺莺挥掌抵挡。贺陀罗意在活捉,不欲伤她,手掌陡翻,扣向她脉门。柳莺莺身子低伏,向右蹿出,娇喝一声,挥掌劈他肩膊。贺陀罗左肩微沉,小臂如蛇圈出,闪电般搭向柳莺莺手臂。柳莺莺缩手不及,手掌被他粘住,刹那间,只觉贺陀罗的内劲如毒蛇狂舞,直透过来。
花晓霜见状,合身扑上,挥掌击向贺陀罗背脊。贺陀罗左掌运功逼住柳莺莺,身子稍侧,右掌勾出,又将晓霜双掌格住,蛇劲吐出。花晓霜只觉数十条小蛇顺着手臂钻入身子,难受至极。
贺陀罗见她神色痛苦,笑道:"女大夫,服气了么?"正自得意,忽觉一道寒流若有若无,透过真气传了过来,微微一惊:"这是什么武功?竟能攻破洒家的军荼利?"他猝喝一声,内力疾吐,将晓霜震退五步,坐倒在地。
柳莺莺被贺陀罗粘住,使尽功夫也挡不住那道蛇劲,身上汗水淋漓,眼看就要不支倒地,忽觉肩头给人轻击一拳,柳莺莺浑然不觉,贺陀罗却感一股大力透过柳莺莺的手臂直撞过来,不由浑身一震。
那人一拳方落,二拳又至,此起彼落,每发一拳,贺陀罗便是一震,挨到第三掌,贺陀罗虎口剧痛,把持不住,撒手跳开,怒道:"小贼秃,你来得好!"
柳莺莺回头看去,只见花生两眼瞪圆,一抖手中铁锚,"哗啦"作响,怒指贺陀罗道:"你......你欺负晓霜,又欺负柳姑娘,是个大大的坏人,俺......俺不怕你,要与你拼个死活。" 柳莺莺听他将一番豪言壮语说得结结巴巴,气势大减,又好气又好笑,心道:"小和尚虽然笨嘴笨舌,却还是蛮讲义气!"她微微一笑,道:"花生,并肩子上。"
花生一点头,右手铁锚忽举,三个铁钩挟着厉风,向贺陀罗劈头抓到。
贺陀罗见他来势汹汹,不敢硬接,躬身避过。花生左手一振,锚后儿臂粗细、一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宛如怪蟒出洞,向贺陀罗横扫过去。敢情这铁锚落入花生之手,竟成了一门极厉害的兵刃,或以锚抓,或以链扫,刚柔并济,舞得满室生风。
柳莺莺喜道:"小和尚,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?"花生粗声道:"不是俺,是门前那个相公想的,俺想空手来,那个相公却教俺扯断铁锚。"柳莺莺知他说的相公便是云殊,不由暗暗叹了口气。
花生身负大金刚神力,兵刃越沉,威力越大。贺陀罗被他一轮抢攻,迫得连连倒退,心道不妙,掣出般若锋,掌中寒光吞吐,搅起漫天飞雪。这二人出手奇快,斗在一处,手中兵刃舞得不见形状。那铁锚黑沉巨大,般若锋光亮灵巧,远远看去,便如一朵乌云裹着一轮秋月,徘徊盘旋,流转不定。只是乌云虽浓,明月却时隐时现,始终不被遮蔽。
柳莺莺见二人斗得紧急,插不上手,低身蹿出,扶起晓霜。阿滩见状心惊,一把抓住赵昺,厉喝道:"你过来?我捏他死。"柳莺莺投鼠忌器,两人势成僵局。忽听"哗啦"一声巨响,却是花生收势不住,一锚打碎了舱壁,与贺陀罗翻翻滚滚,斗到船头露天处。
柳莺莺关心胜负,只得暂且抛下赵昺,搀着晓霜出舱观看。
花生仗着兵刃出奇,初时占了上风,但贺陀罗稳住阵脚,渐渐显出能耐。那般若锋绕身而飞,他的手臂腿足,头颈胸背,无处不能驾驭兵刃。敢情这"大自在天之舞"妙处就在此处,般若锋形状本就奇怪,贺陀罗"古瑜伽"又练到出神入化,浑身筋骨肌肉伸缩自在,神意所至,便与双手无异,故而常人用手使用兵刃,贺陀罗偏能用腿足、头颈、肘腋、胸腹等全身各处运转兵刃,令人防不胜防。
斗到激烈处,忽听贺陀罗叫一声:"着!"花生腿上中招,皮破血流!
柳莺莺见花生吃亏,心急抢上。贺陀罗手臂一抡,般若锋忽地旋到肩上。柳莺莺眼前白光骤闪,头顶倏凉,乌髻散落,惊出她一身冷汗。
贺陀罗哈哈笑道:"这回是头发,下次可是面皮了。洒家若在你小脸上画两个大叉,可不大好看。"说笑间,般若锋运得更疾。不一时,花生又中三下,鲜血星星点点地飞溅而出,随他身形移转,在甲板上画出圈圈血痕。
花生瞪大一双环眼,咬牙苦战,出力仍然沉猛,铁锚章法却有些乱了。柳莺莺心道:"小和尚都不怕死,我怕什么?"正要合身扑上,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悠长啸声,好似猿啼空山,又如龙吟瀚宇,直欲摇动云根,穿裂金石!
柳莺莺听得啸声,心口好似中了一拳,头脑一晕,愣在当场。就在这时,只听晓霜"哎呀"一声惊叫起来,柳莺莺慌忙拉住她道:"晓霜,你......你也听到了么?"
花晓霜浑身发抖,颤声道:"是......是他,是他......"柳莺莺这才确信,循声望去,只见远方海上凸起一座小岛,越凸越大,竟是一头巨鲸分水破浪,呼啸而来。鲸上依稀有个人影披头散发,站立于鲸背之上,叉手按腰,忽又向天一啸,啸声雄浑至极,如风行海上,久久不绝。
柳莺莺瞧得眼中一湿,没由来一阵虚软,倒在地上。花晓霜一惊,将她扶住,急道:"姊姊,你......你怎么啦?"
柳莺莺心中空落落的,也不知是悲是喜,有气没力道:"晓霜,你瞧仔细些,真......真的是他么?"她嗓子发颤,几乎不成人声。花晓霜也是喜极而泣,泪水顺着双颊滚下,用力点头道:"是,是他!"柳莺莺轻叹道:"不是做梦么?"花晓霜摇了摇头,含泪笑道:"哪里会呢!"她掐了掐莺莺的如雪皓腕,柔声道:"痛不痛?"柳莺莺一呆,忽地搂紧晓霜,咯咯笑道:"我就知道,小色鬼他不会死得那么容易......"话未说完,想起这些天所受的委屈,嗓子一堵,泪如走珠,颗颗滴在晓霜颈上。花晓霜将她搂在怀里,一时痴了。
原来那一日,梁萧受伤落海,一时昏了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方才悠悠醒转,睁眼一望,已是红日平西,霞光漫天。
梁萧挣扎欲起,却觉百骸欲散,一提真气,丹田处空空如也,只得闭上双目,聚集精神,重引水火,再养龙虎,从无到有,缓缓运气。约摸三炷香工夫,一股冷气自他后腰"鸠尾"处渐渐升起,一团热气则于神阙穴缓缓涌动,两道微弱真气顺脉流走,每经受伤之处,便如利刃剜割一般。
折腾了小半个时辰,梁萧聚拢真气,转了一个大周天,精力稍复,方才睁眼,却见天光已敛,暮色晦暗,东方疏疏点着数颗寒星。梁萧挣扎坐起,咳出两口瘀血,咳嗽牵动掌伤,痛得厉害,伸手摸去,却是断了两根肋骨。
梁萧一边摸索着接好断骨,一边寻思道:"我不是落海了么?这是哪里呢?"他满心疑惑,伸手一摸,但觉身下土地甚是绵软,随着手指微微陷下。梁萧正自惊疑,忽听"啾"的一声鸣叫,身下土地忽地沉了下去。梁萧犹未明白发生了何事,身子早已入水,咸苦的海水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来。
梁萧心中灵光乍闪,猛然醒悟:"我在巨鲸背上!"他想通此节,不禁骇然,急忙扣住巨鲸背脊,一动也不敢动。
顷刻间,那头巨鲸潜得更深,带起一股绝大暗流,令梁萧立身不住。他十指插入鲸背之中,只是不放。梁萧在华山经历阴阳龙战,练成龟息之法,在水下也能支撑一时。但那鲸鱼被他附着,如芒在背,深感不适,越潜越深,且在海中翻转起来。梁萧心知大海微茫,不见尽头,这巨鲸便如海中一叶孤舟,若是被它抛落,自己必死无疑。当下一边默运龟息法,一边稳住身形,抵御暗流,但那潜流汹涌澎湃,非同小可,冲得他数次脱手。但危急之时,人常能发挥出绝大潜力,梁萧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,每次脱手,便又奋力游上,重新爬上鲸背。
这般上上下下,一人一鲸纠缠七八个回合,梁萧终究伤重,渐自支持不住,只觉耳鸣心跳,经脉欲裂,心头唯有一个念头若断若续:"我......不能死......莺莺......晓霜......危险......不能死......不能死......"他想起二女身在险境,求生之念又生,一双手犹若钢钩利刃,死死扣着巨鲸背脊。但人力终是渺小,梁萧意志虽强,仍难抗衡这庞然大物,不一时,身子发轻,从鲸背上飘将起来,知觉点滴消失,海水源源不绝灌入口鼻。谁知就在这濒死之际,忽听巨鲸发声尖啸,梁萧身子一沉,重又浮上海面。
他侥幸脱出险境,半昏半醒,双手渐渐松开,身子好似成空壳,再无半点血肉。他大口呛出一滩海水,模糊间看到一个女子背影,似晓霜,似莺莺,又似阿雪,缥缥缈缈,若雾若烟,伸手摸去,却又遥不可及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脸上一热,梁萧猝然惊醒,但觉温水流在脸上,勉力张开双眼,借着星辉,只见巨鲸背上喷起高高的水柱,半晌才矮了下去。
梁萧回想那阵幻觉,想到花、柳二女身处险境,自己却陷在这里,无能为力,不觉揪心已极。远远望去,靛墨也似的大海起伏不尽,天地间寥廓寂静,唯有巨鲸摆鳍之声哗哗传来,一下下敲在心头。梁萧瞧着星光大海,枯坐良久,不觉眼眶已湿,心道:"但有一线生机,我都不可轻易言死,直待再与她们相见。"
这一次,巨鲸在海上漂浮许久,直待东方发白,也未潜下。梁萧行功一夜,真气逐渐凝聚,挣扎起身,颇感饥渴,忽见前方凸起一物,定眼望去,却是一只人头大小的章鱼,八条软足牢牢吸住鲸背,动也不动。梁萧心道:"敢情还有个搭便船的。"爬过去伸手一拽,竟未拽动,又费一番功夫,才将章鱼扯下来,撕了一半,连肉带汁一并吃了,饥渴稍解,沉思道:"这软东西无爪无牙,怎就贴得恁地紧凑?"细看章鱼软足,却见上面布满细小吸盘,不由心头一动:"是了,鲸背光滑,若用‘吸字诀’,以内力附着其上,应该更为省力。"想罢脱去上衣,裹住半个章鱼,负在背上,然后趴上鲸背,手掌小腹贯入内力,便似一大二小三个吸盘,牢牢吸在鲸背。不一时,巨鲸重又发出鸣叫,向深海中潜去。
梁萧此番已有防备,不再慌乱,施行龟息之法,闭住口鼻,浑身毛孔舒张,随那巨鲸潜行。直过了两个时辰,巨鲸重又升起。梁萧浑身酥软,恨不能一头睡倒,再也不起,但又不知这巨鲸何时潜没,唯有强打精神,将剩下的半只章鱼吃了,闭目运功。
如此沉浮不定,又过一日。梁萧终于发觉,敢情巨鲸潜行,实为觅食,这头怪鱼也不知活了几百几千年,体形壮如山峦,不离不弃,追逐着一个庞大鱼群。它潜行掠食之时,只须摇动嘴边长须,便可将无数海鱼混同海水赶入口中,咽下鱼群,再将海水排出。梁萧在海中虽然无法张眼,但知觉极灵,逢有海鱼经过身畔,出手便抓,第一日便擒了四条大鱼,每条腹内都有黑色鱼卵,鲜美异常,梁萧吃在肚里,但觉遍体阳和,精力大涨。
又过两日,梁萧附身鲸背,渐自习惯,海面上以常法吐纳,入水则倚仗龟息。即便如此,仍有惊险,那头巨鲸往往兴起,潜得极深,深海中水压奇大,逼得梁萧鲜血欲沸,几度经受不住,只想放手,但凭极强的求生欲念,终究忍受下来。但每每经历一次,上至海面,梁萧都觉浑身瘫软,仿若大病一场。
说也奇怪,这般日夜不眠,运功不辍,梁萧真气不但未曾衰竭,反而更趋浑厚。三日不到,两处掌伤俱都康复,气脉流畅胜于往昔。不过六日光景,他体内真气越积越厚,凝若实质,粒粒如珠。如此情形前所未有,梁萧不由暗暗称奇。
这一日,巨鲸潜入海中,梁萧如常伏在它背上,正自运功抵御大海潜流。忽听一阵怪异的声音顺着水流悠悠飘来,若合符节,就如一段乐曲,忽而雄壮激昂,忽而宛转低沉,时如雷霆轰响,时如流水潺潺。这般变化莫测,浑不似人间之乐,融合了许多音调。梁萧有生以来也是从未听过,不觉大生好奇,倾听半晌,蓦地发觉,这乐声竟是巨鲸所发。
不多时,那鲸歌渐渐宽宏奔放,透出欢欣之意。梁萧沉浸其中,周身气血不知不觉随那乐声运行,忽而如沸如怒,忽而若有若无。气机一乱,龟息法也被扰动,梁萧连呛了两口海水,方才醒悟过来,疾敛心神,回复原状。
那巨鲸一路歌吟,浮上海面,仍是不停。梁萧盘坐调息,却几度被它带岔真气,只好暂且停住,侧耳倾听半晌。忽地他心头一动,想起那日在临安郊外,自己被释天风鼾声引乱呼吸,狂奔不休的事来,不由想道:"释岛主内功奇高,一呼一吸摇神撼魄,不足为怪,这鲸歌怎也有如此威力?"
他突发奇想:"释岛主的呼吸导引出‘乘风蹈海’的内功心法,我权且试试,这巨鲸呼吸引得出什么?"他好奇心起,也不顾身在难中,放松周身真气,任其所之。不一会儿,真气果真被那鲸歌引得异动起来,东蹿一下,西钻一下,便如歌声一般,盎盎然大有生意,不消片时工夫,他内脏筋骨,肌肤毛发,无一不被真气充盈。
练了约摸四个时辰,巨鲸再度下沉。梁萧收敛神意,但觉浑身真气溶溶泄泄,沛沛洋洋,仿佛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心中惊喜至极。这番入水,他虽然潜行两个时辰,浮上水面之际,竟也不觉太过疲惫。
那巨鲸不知为何,沉浮之际始终放歌不绝。梁萧一旦浮上水面,再又依它节律,闭目练功,时候一久,他发觉这鲸歌并非浑然,而是分为十三段,周而复始,循环不绝。他的真气随之运转,也生出十三种变化。初时梁萧唯有身处海面才能修炼这路内功,练至后来,就算置身深海,也能习练无碍。
如此练了三个昼夜,到了第四日夜中,梁萧只觉体内真气起伏,如大海汹涌,不吐不快,他忍不住出掌击鱼,往时海鱼须到一尺之内,他才能出手击打,怎料如今手掌一挥,便带起一股激流,将六尺外一条大鱼震昏。梁萧连出六掌,震昏六条海鱼,最远已至丈外。
就在此时,鲸歌戛然而止,巨鲸静悄悄浮上海面。梁萧坐起身,但觉体内真气混沌一片,无分阴阳,而神意所至,又阴阳自生。梁萧略一怔忡,忽地跳将起来,仰天大笑。原本,他受这鲸歌导引,数日中运转乾坤,昼夜苦练,竟然被他另辟蹊径,练出了一门前所未有的绝世内功来。
梁萧欢喜一阵,寻思道:"我随着巨鲸载沉载浮,挣扎求生,龟息不辍,故有精进,再得鲸歌中的奇妙音律导引,终究大成。这门内功源自《紫府元宗》,成于大海长鲸,鲸歌乃巨鲸之息,不妨便叫做‘鲸息功’吧。"他想到此处,站起身来,眺望瀚海,又不觉喜悦烟消,悲从中来:"身处这汪洋大海,就算天下无敌,又有什么用处?"废然长叹,坐了下来。
自伤自怜之间,忽听数声鸣叫,与巨鲸叫声相类,只是细弱许多。梁萧心生惊奇,循声望去,只见巨鲸一旁浮起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鲸,拱着巨鲸身子,状甚亲昵。梁萧略一转念,恍然大悟:"原来鲸大婶唱歌,是因为要生娃娃。难怪歌声里总有一股勃勃生意。"瞧着那两头小鲸,梁萧童心大起,俯身轻抚小鲸背脊,呵呵直笑。两头小鲸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,似与他玩耍。
如此过了两个时辰,巨鲸重又下沉,梁萧练成鲸息功,与巨鲸呼吸相合,随其所之,再不觉疲累,过了一阵,突然知觉,身边的海流忽冷忽热,变化微妙,以前他专注自保,无暇分心别顾,如今内功增长,是以发觉。
梁萧心中惊讶,用心体会海流冷暖变化,渐渐明白:"敢情这大海看似浑然如一,其实也如人体一般,内中海流有阴阳之分。《紫府元宗》上说:‘宇宙之初,天地本无,无中生有,始有混沌,混沌中开,阴阳乃成。’看来无论天地也好,人体也罢,乃至这苍茫大海,都不离阴阳之理。"他想到此处,但觉身边阴阳海流奔腾沉降,激荡冲突,端地变化无穷,忽然心头一动,生出个模糊念头。
他未及细想,那头巨鲸又升上海面,摇头摆尾游了一程,忽听小鲸发出鸣声。梁萧听出叫声中充满惊惶之意,凝神四顾,只见远处一只细长灰鳍破水而来。小鲸挨着巨鲸团团乱转,鸣声更响。巨鲸也尖声鸣叫,似在威慑敌人。但那灰鳍来得极快,瞬息逼近,忽然升起一张生满利齿的巨口,向小鲸噬来!
梁萧沉喝一声,挥掌拍出,掌风所及,将那头灰皮鲨鱼抛出海面,跌出数丈,但它方才落下,尾鳍一摆,又从海底扑来。
梁萧心知母鲸庞大,运转不灵,鲨鱼却灵活迅疾,虽奈何不了巨鲸,要吃两头初生的小鲸,却是绰绰有余。他不及多想,纵身入水,循着水响,一把抓向灰鲨肚皮。他此时手劲大得出奇,不弱于钢爪利刃。灰鲨白花花的肚皮顿时裂开,肚肠齐流。鲨鱼性最贪吃,且不知痛楚,那头灰鲨嗅到血腥,不辨敌我,掉头便将自家肚肠一一吞下。
梁萧虽然听说过啖睛的猛将,却从没见过这等自残的怪鱼。正觉心惊,忽听右方水响,眯眼一瞧,只见一头极大的鲨鱼斜刺里冲来,梁萧正要出掌,却见大鲨并不理睬自己,火扎扎直扑那头灰鲨,噬咬其内脏。不一时,只见四面八方钻来十多头鲨鱼,一起噬咬灰鲨,灰鲨顷刻间四分五裂,一命呜呼。
梁萧没料竟引来这么多鲨鱼,骇然无限,心知它们噬完同类,小鲸必然无幸。惶急中,他灵机一动,忽地游上,撮指成刀,又将一头鲨鱼肚皮划破。此时两头鲨鱼扑了上来,梁萧挥掌震开,缩到巨鲸身下。
不出他所料,那头大鲨肚皮开花,众鲨鱼又是一拥而上,大快朵颐。梁萧趁机出手,将鲨鱼一一抓伤。霎时间,只看群鲨相残,咬得血水翻腾。梁萧匿在巨鲸身下,护着小鲸,见有新来的鲨鱼,便给它一爪。数十头恶鲨彼此混战,哪还顾得着吞吃小鲸,不到半个时辰,尽数支离破碎,无一活命。
梁萧见无鲨鱼再来,方才浮上海面,两头小鲸一左一右,圆脑袋与他轻轻触碰,甚是亲昵。梁萧爬上鲸背,瞧得群鲨残躯,心儿"扑通"直跳,忖道:"这怪鱼好不残忍。真是大千世界,无奇不有!"转念又想,"说起来,人又何尝不是同类相残,征战不休?"他思及征战之惨,不由长长叹了口气。
忽听巨鲸母子的鸣声交替响起,此起彼伏,似若相互问答。不一阵,那巨鲸潜入水中,继续前行,行了约摸大半个时辰,忽地涌出海面。只听那一大二小三头鲸同时鸣叫,梁萧抬头望去,遥见一角船影,模模糊糊,若隐若现,待得看清,不由心头狂喜,跳将起来。
脚下巨鲸发出长鸣,摆尾向前。那艘大船轮廓越发清晰,梁萧喜极而呼,高叫道:"鲸大婶,你要带我回船么?"他话一出口,又觉荒诞,自嘲道,"大鲸乃无知之物,岂会报恩,不过凑巧罢了。"
他此刻欢喜至极,忍不住连翻两个筋斗。他为这一天早有准备,所吃大鱼都留下鱼鳔,压去空气,藏在身上,大半月来,已积下数十个,本拟积满数百,将来遇上陆地,便吹鼓起来,结成一叶小舟,漂渡上岸。此时他取将出来,一一吹饱,挂在腰间。
原来巨鲸追逐鱼群,与大船同处一道阴流之间,相距并不甚远。鱼鳔才吹得十来个,巨鲸离船更加近了。梁萧极目眺望,遥见船头诸人打斗正烈,花生落在下风。他焦急之余,不由得纵声长啸。
贺陀罗听到啸声,转眼看去,心下打了个突:"白昼见鬼了么?"他心中一慌,般若锋顿显散乱,花生却是精神大振,铁锚左右挥舞,将贺陀罗逼退数步。贺陀罗又惊又怒,忖道:"万不可让他二人联手,先杀和尚,再杀梁萧。"
他计较已定,大喝数声,杀手迭出,花生躲闪不及,右臂挨了一下,创口深可见骨。花生惨哼一声,铁锚把持不住,"呛啷"堕地。二女见状,不由齐声惊呼。
梁萧远远瞧见,心中一急,等不得巨鲸驶近,手一挥,一只鱼鳔被掌风激飞。梁萧纵身踏上,飘落海面,足下乍沉乍浮,向前滑出丈余,他同时抛出另一只鱼鳔,飞身踏上,如此反复再三,顷刻行出二十余丈。
这路功夫正是"乘风蹈海",梁萧向日难以施展,此时功力大增,使将出来,如鸥飞燕翔,全不费力。只见他长发飞扬,踏浪而行,真如蓬莱仙人,横渡沧海。顷刻间,他迫近船头,身形骤晃。众人只觉眼前一花,梁萧已抢到花生之前,左掌一拂,激得般若锋歪斜尺余,右掌一沉,拍向贺陀罗胸腹。
他此番骑鲸过海,踏浪而来,奇中见奇,已是先声夺人。贺陀罗见此威风,已然怯了,见他掌来,丝毫不敢大意,沉身运掌,全力迎出。二掌相接,两人同是一晃。
贺陀罗跳开丈余,朗笑道:"平章精进神速,可喜可贺。"梁萧心知自己面上虽与他扯直,实则占了来势突兀、出其不意的便宜,论及真实功力,仍不及此人精纯,当下哈哈笑道:"承让承让,如蒙不弃,不才还想领教两招!"